“睡衣的确很舒服,我觉得脾气都随着身体的放松而变好了,不再有风纪扣的束缚,不再觉得自己是无所不能的军官,仅仅是我自己,这让我可以用一个全新的角度来看待她们。没有了上下级之分。她们到底是什么呢?普通的人类带着各种可怕装备的血肉之躯?鲜活的少女被冰冷的装甲约束,她们都和穿着制服的我一样被附加了本身意义之外的东西。这东西对我叫制服,对她们叫圣遗物,然后制服和装备反而赋予我们新的意义,我们成为‘人造之物’,军官或者战姬,而非自己。所以,穿着睡衣的我,看着没穿装甲的海伦,我们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实的彼此。”
“那你们。。。”米涅欲言又止,脸颊微微泛红。
“上床了?”老人笑起来。“第一天没有,确切的说,没成功,我们都既兴奋又紧张,这种情况下。。。啊。。米涅小姐,不用害羞,这不羞耻,这是爱的延续和必然结果。我们也用了很长时间才战胜羞耻,此后都是喜悦。”
太阳下山了,冬季的海边凉气袭人,米涅站起身。
“我去给你们拿条毯子。”她说。
“我不冷。”老人说。
“我冷。”她微笑。
“和她一样。”等米涅抱着毛毯过来,老人说。“我们早该知道,和她们争辩一定是没有结果的。”他的语音变得轻柔又深沉。“她让我知道自己是谁,进而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在那之前,我以为没有力量比联合军还要强大,直到我发现,人一生中的改变可能超越所有力量和智慧所及。
我开始思考,她们是什么呢?她们是为何存在?她们是会说话的战争机器吗?多么疯狂的人才会发明这种东西;还是被卷入战争的女孩?多么可怜的女孩才会有如此经历。所以我变了,纵使北方战区情况再怎么危机,我也不再好大喜功,不再为了胜利不择手段,我把心血和精力更多的倾注在如何能在战争中保全更多的士兵和战姬上。所以,我的升迁也就暂时停了下来,这样也好,因为那个时代的战争比现在要更激烈,就算是绞尽脑汁,我仍然无法阻止士兵和她们一个接一个的离去。死亡在我的心头越积越多,唯一能舒缓它们的只有海伦,因为我的房间里有她,那里才成为我的家。她就像初夏暖阳下的轻风,安静,恬淡,平和。”
米涅好像怕冷似的向我靠近了一点,我握住米涅的手,哀伤自我心底缓缓升起,老人说的,多么像现在的米涅,更像以前的彦。
“有时候我们会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战争结束后我们该怎么办?人类和战姬的结合,闻所未闻。在我的时代尤其如是,会有人想娶一辆汽车,一张桌子吗?”老人干笑了两声。“啊,那时的我多么年轻,我甚至真的以为战争会结束。”
“您为什么以为不会结束?”米涅问道。“再长的噩梦总会有醒来的那天,虽然清醒的世界可能更可怕。”
“但是不是现在。”老人微笑。“这取决于参加的人想不想结束。要维持联合军这么庞大的机构不分崩离析,就要用持续的低烈度战争来维护一定的规模战场,这样联合军才会一直有它存在的意义和重要价值。而且别忘了,已经有太多人依靠联合军富足地生活,就像你手中的一杯饮之不尽的美酒,如果有人要来夺走杯子,你会如何呢?”
“可是梅鲁小姐和我谈了很多事情。”我说。“她也认为战争总有结束的一天。”
“那就是未来的事情了。”老人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未来就要看你了,这也是梅鲁找你去的目的。而我太老了,已经只能讲述过去的故事了。上次你见到希维,多了好多问题吧,我想故事的后半能解决你的问题。”
老人叹了口气,初升的星光把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染上灰白的亮色。
“你们也看过战史,当时为了保护城市避免平民和普通的士兵牺牲,我抓住机会用几乎全部的军队和战姬将Noise驱赶到了海上的一片峡谷之中,然后当初我为什么不用第二战斗编队封锁而是强行突破那片峡湾?为什么不让米迦勒或希维,加百列拉,萨麦尔去突袭,而是要打一场正面交锋战?因为这样更好看,更壮烈。这里会免不了有牺牲,没错,战争不是好事,战争死的都是人。而我们突然发现,对手是毫无人性冷酷无情的怪物,牺牲的战士也不是士兵而是那些披着人类外皮的‘机器’。杀起来或者死起来都毫无内疚之情。这多么美妙。一场史诗般的大战,数百门的巨炮轰鸣,弹丸交错,无数的能量聚集如散华般铺盖了整个天空,我们连最强大的战士希维都牺牲了,才击败了Noise们的主力编队,维护了北国乃至整个世界的和平。希维为什么要突然更换圣遗物和武装,为什么要手握着冈格尼尔和联合军的那面旗?那些东西让她和黑夜里的灯塔一样醒目,因为她必须去死,不但是她,我的第二战斗编队的一半人都要去死,敌人必须凶残,敌人越凶残,联合军存在的价值就越高。”
我感觉到米涅的身体突然掠过一阵强烈的痉挛,她开始颤抖,嘴唇发白,好像冬夜的寒冷渗入了她的骨髓。
“如果是这样,那么…萨麦尔…我的姐姐。。。”她痛楚地问,手指紧紧抓着我的胳膊,我的心也开始缩紧地疼痛起来,彦也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老人说。“我说的只是半想半猜的事情,你们在同一晚失去了最重要的人,但是彼此找到了更重要的。”
“也许是吧。。。”米涅的手略略放松了些。“请您接着讲下去。
”
“不到外围,我就命令希维把那面旗摘了下来。我知道整个的计划,她们却被蒙在鼓里,啊,也许她们也知道?不过谁也没有怀疑,谁也没有悲伤,她们总是这样,勇敢又坚强。但是我根本找不到地方可以去。联合军想找到的东西,总是能找到。有无数人在为它做事,我能带着她们躲到哪里去呢?那是一整支的战姬编队加上一个联合舰队15艘战舰和不计其数的补给舰。我尽量拖延她们的行进,不断试着说服自己,可是,用什么理由才能说服自己带着一群姑娘去送死呢?她们当然也都感觉到了异样,整个队伍沉默怪异的在天空打转,像是失灵了的罗盘,围绕着我所在的舰队。”
“第一次回转。”我说。“那场战役的谜团。”
“海伦来过几次。”提到她,老人的声音便会改变,变得急切而富有情感。“她会在指挥舰上陪着我,那时我每天都在忙着修改计划,推演着各种可能,计算如何能把更多的女孩带回去。她的话依旧不多,但是仅需一个微笑,就能让我自在一些。她有时候也会哼一支歌给我听,说是歌,其实只是把一些没有意义的音节结合在一起,轻快悠扬,好像是农场里独自纺织的小姑娘,为了消磨春日闷长的下午而哼的曲调。过不多久,我们就遇到了第一次袭击。”
“是空袭?”我吃了一惊。“可是资料上对手并没有首领级别的人形Noise啊。”
“情报错误,对方躲过了侦查。总部喜欢这么说。”老人看着米涅。“为什么区区的袭扰编队能击败萨麦尔?她是那么的优秀强大,情报错误,是啊,这是一个合乎情理和逻辑的事情。在茫茫的大海和天空上想准确的找到几个小姑娘,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大海捞针。两条路摆在我的面前,我必须选择一条。要么是全员撤退,脱离对方那个婊砸的攻击范围,这样我会因为临阵脱逃被送上军事法庭,她们大概也无一幸免;要么是我命令已经伤痕累累的她们,下降到海面然后突入狭窄的海湾,面对Noise编队以逸待劳的攻击。第二天,不但来了更多的怪物,还有两个白色头发的Noise姑娘。她们背向夕阳,发动攻击。那天的夕阳很亮,让海洋变成了暗红色,我指挥她们规避,还击,希维继续被当做最主要的目标,张开的能量护盾承受了绝大部分攻击。而后,黑夜悄然无声的掩至。”
老人的声音变得无限的轻柔,可是里面潜藏着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我的背脊浮起一阵寒意。“连我自己都没想过,我做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只要一瞬间。我命令海伦向东南二十度转移,之后是持续我两个心跳的空白,我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看见冲天而起的火花,海伦撞上了那个小姑娘放出的光束,在我的命令下。”
米涅惊叫了一声,用力抱住我,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停了一拍,然后骤然急速的跳动。
“可怕的冲击力几乎把她整个人从水面抛到空中,铠甲装备燃起的火焰卷住了她的长发,给她戴上吐着火舌的花环。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就像寒冷冬日为我点燃壁炉的她,她拿着火钳,唤起一小簇火焰和温暖。木材噼啪爆出火星,顺着她松软飘动的头发飞舞;又像是在炎热夏日的她,洗净金色的长发后,在阳光下晒干。我看着她白皙的手指拿着的梳子,火花随着梳子的移动在发尾点亮。啊,她的头发是多么美啊,铺开的金色发丝,交缠住同样金色的阳光。火光在我眼前飞腾,舞蹈,黄色,红色,橘色的火焰,吞没了她的秀发,映照着无星的漆黑夜空,映照着苍茫的海洋深渊。她的眼睛里也有火光,没有怨恨,恐惧,只是坚定和关切。‘走’,她变得焦枯的嘴唇在说。我不忍再看,可是没法不看,因为我不是用眼睛在看,你看,这是灵魂。”他枯槁的手微微颤抖。“我一半的灵魂也一并烧掉了,只剩下一段朽木。我命令队伍撤退,丢下她一个人孤独地沉入海底,她又在唱歌了,那首无词的歌,声音里没有痛苦,只有慰藉。你们听到了吗?多么动听,你们听,就是这样,好像天边吹来的笛声,真好听。”
米涅含着泪狠狠的抱着我,除了海浪和海风,我们没有听到任何声音。我把一支烟递给他。
“休息会再说吧,先抽支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