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那几扇窗子,我大概以为自己又回到了档案处的地下,和嘉尔迪亚在一起。
冬季的阳光透过窗子在高高的天花板上投射出几块光斑,四周一片寂静,林夕特意选了这间缩在东北角,远离城镇与人群的仓库,把它改装成自己的实验室。于是这座远离人群的横平竖直的建筑,居然有了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
林夕也经常给我这种感觉,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这大概是她所特有的。也许是以前的经历让她也意识到自己是与其他人在许多方面不同的克隆人,而所谓的“老师”,自然不会有耐心和智慧关注她心理的问题,所以林夕变得敏感内向,这在她和其他人之间构成了一层看不见的隔膜,而她本人似乎也很享受这种孤僻。
“我不太合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这样对我说,脸色平静,如同被水流冲刷许久的岩石。“所以请您允许我这个申请,司令官。”
我想起自己对她的第一印象,小小的林夕,小孩子一样的林夕,她的嘴巴小小的,鼻子小小的,新酿的葡萄酒一样樱桃色的眼睛躲在眼镜后面。她的身体也圆润,娇小,柔软,没有发育的胸脯,纤细瘦直的双腿,这让她更像小孩子了。
“我答应你。”我说。“这里归你了,你可以按照你的心情改造。”
“十分感谢。”林夕说。“也许您觉得我很怪,在分配到这里前的学校里,我就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一个人在这里的话,至少我不用担心半夜突然打开灯记下什么想法而吵醒室友。”
“你不怪。”我也笑着回答。“我看过学校给你的评价,你很聪明,而聪明的人都是不合群的。不是你不合群,而是她们在有意无意的疏远你,因为你追求的是真正的交往,不是那些女孩子们一起去卫生间,一起讨论化妆品和男朋友的社交,而是志同道合的友情。”
林夕楞了一愣,突然偏过头,对我小小地笑了,露出小小整齐的牙齿。
实验室里通透又空旷,克莉丝的鹰曾经躺过的那张铁架子,还有那些复杂的仪器统统消失不见,只有我一个人站在空空如也的屋子中间,看着金属墙上整齐的焊缝出神。我知道那面看似空白的墙上其实充满了神奇的事物,我见过林夕触碰墙上某个地方,一些令人惊讶的东西就会马上出现,那些铁架子,仪器,摆得整整齐齐的试验台,闪着光的水槽和龙头,甚至还有一套桌椅,桌子上带着神秘的电子按钮。
这里的色彩只有一种颜色,白色,和五月正午的云彩一样白,和林夕的实验服一样白。她似乎有无数套同一款式的实验服,永远都是雪白干净,当然她也不会穿别的衣服。
“总闷在屋里也不好。”有一次,我对她说。“要不要换上衣服,我带你去指挥中心和镇子里参观下?”
“换衣服?我这样不算是穿衣服吗?”林夕说,眼睛里是真诚的不解。
“实验服当然也可以啦,这里又不用顾虑什么小节,但是女孩子穿这个逛街总是有点怪怪的。”
“哦。”林夕眨了眨眼睛,未置可否的应了一声。
“我带你去买点别的样子的衣服,女孩子该穿的衣服,怎么样?”
“女孩子不该穿实验服?”
我叹了口气,和她每次对话都让我觉得疲惫,而她呢,似乎会被我惹得不开心?但是她还是有很耐心和兴趣和我这样谈话,似乎这种交谈是我们彼此的唯一方法,
所以,她还是顺从地跟着我走到了城镇里的服装店。
我给她挑了一套绿色的裙装,大概是不熟悉裙子穿法的缘故,林夕换衣服用了很长时间。
“我还是不太习惯。”终于,她有点胆怯的走了出来。我看着她短短的裙摆如同七月的荷叶一样摊开,细细的双腿上是黑色的长袜,尚未发育的细瘦前胸上,缀着一朵大大的黄色蝴蝶结。也许是因为我的视线,夕张略略有点不安,她低下头,用手摸着蝴蝶结。系在头上绿色的发带就轻轻颤抖起来。和其他同龄人比起来,林夕太小巧了一点,不高的个子,单薄的身形,可是她纤柔的曲线,深沉的眼睛,却给了她一股颇不平凡的窈窕,少女的动人也许就在这里,一种稍纵即逝的精美。实验室那个白色的林夕不见了,穿上这灵动清澈的绿色衣服,她就像是刚刚生发的柳枝,嫩绿而生机勃勃,绿色和黄色,我居然不切实际的想到了蜜瓜,小小的,甘爽脆甜的蜜瓜。
“好可爱!”我不由自主的赞叹。“这样才像个女孩子。”
“我不是女孩子吗?”林夕一如既往的直率。
“不是,我的意思是,再漂亮的女孩子也需要衣服来衬托。”
“哦。”她点点头,摸着柔滑的丝绸蝴蝶结。“我在书上看过,女性化。变得细腻而精致,让自己显得和男人不同。男人好像觉得女人应该和自己不一样,我在培训学校的时候,他们很惊讶我的科学学科成绩,他们以为我不能和男人那样思考,因为我是女孩,还是次级人。”
“次级人?”
“培训学校的老师这么叫我们。”
“显然。”我忙说,试图想让她高兴起来,忘记这个饱含侮辱性的词带来的不快。“那是一群无知又狭隘的人,正常的人都知道,男女不会有什么智力的差异,你们也是和我一样的女孩子,也许,你们更聪明,更强韧。”
“这么说的话。”林夕看着我。“你们只让那些愚昧偏见的人加入联合军和培训学校了?”
林夕说话总是这样,她的头脑和思想构成了她自己的世界,那里和她喜欢的科学一样单纯又可靠,不需要迂回曲折,只会直来直去。
但她终究还是收下了那套绿色的裙子,只是从那天后我再没见她穿过。
林夕还没回来,在她这间空白的屋子里,身边是让人觉得虚无的空白墙壁,外面则是一片寂静,仿佛连思绪和时间都减慢了流动。我按了一下墙面的某个地方,我记得林夕就是按在这里,然后一把椅子会从地板下升起。
我应该是按错了,和椅子一起出来的还有一架钢琴。那是一架普通的立式钢琴,每个学校的音乐课堂上都会有,唯一特别的是,这架钢琴连着一个奇怪的装置,装置上是几根阶梯状排布的钢管,每一根钢管上都密密麻麻戳满小洞。
琴盖是打开的,黑色和白色的键有着象牙一样温润的光,不用去数,我就知道黑键和白键的数目,和梦翎的琴一样,所有的琴键数目都是一样,但是弹琴的人和她们弹出的曲子永远不同。
我叹了一口气,轻轻敲了一下键盘,钢琴的声音如同砸在玻璃上的钢珠,清脆又冰冷。
“随便翻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林夕在我身后说,声音平静又清爽,好像和她头发颜色一样,从冰桶里刚拿出来的冒着白气的红葡萄酒。
“啊,你回来了?”我回过头笑了笑。“我以前还不知道你会弹钢琴。”
“弹得不太好。”她说。“但是我喜欢尝试一些新事物,这是我保持创造力的一个方法。”
“弹琴可不是什么新事物。”我说。“不过这架钢琴倒是挺特别的,这些管子是做什么的?”
“一种古老的结合。”提到她的钢琴,林夕略略兴致高了起来。“您想看看吗?有打火机吗?”
我把打火机递给她,那几根钢管里原来装满了可燃的气体,林夕把打火机凑近,架子立刻如同生日蛋糕一样明亮辉煌起来,每一个小洞都探出一缕摇摆的,小小的火苗。
“焰管。”林夕在摇曳的火光中说。“您喜欢听什么呢?”
“什么都好。”
她微微地笑了笑,手指灵活地从左至右滑过琴键,带出一串流水的音符,奇妙的是,火焰立刻起了感应,随着节奏升腾起伏。。
“驻波原理。”她说,随即又一次沉浸在弹奏里。她坐在钢琴前,纤细的手指与其说是弹,不如说是轻抚过琴键。曲子细腻而羞怯,像是静夜里的低语,顺着仲夏傍晚微风飘来的歌声,舒缓中带着沉静的思考和对未来的遐想。焰管上的火时而跃起,时而缓缓落下,它们不但在跳舞,也在歌唱,嘶嘶地轻响,用灼热的火舌在诉说我所听不懂的言语,自由的言语。我甚至也看不见林夕,她是如此全然地投入其中,她已经消融在火焰里,消融在音乐里,消融在她所营造的,略带压抑的痛苦的轻柔世界中。
“太棒了,这是什么曲子?”一曲终了,我由衷地赞叹。她只是笑了笑,熄灭了火苗,让钢琴重新沉入地板里。
“是我自己作的。”林夕说。“您觉得怎么样。”
我一时没法回答,因为我对钢琴本来就一窍不通,何况适才她的神态是如此打动我,甚至让我忽略了优美的曲子。
“我想……”我思索了一会。“从心灵里奏出的乐曲,我是不配也没法评价的。”
她的眼睛里焕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有一点喜悦,有一点羞涩。她突然忘形地拉起我的手。
“再看看这个。”她说,声音微微发颤,好像是孩子要对别人展示心爱的玩具。她拉着我,向一扇小门走去,门里是一条长长的水泥台阶,她拉着我走下台阶,走进地下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