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已经离开学校很多年,我也经常会梦见自己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在无数同学的注视下张口结舌,脑中一片空白。而现在的我,正是身处这个噩梦之中。
这间屋子就像是大学课堂常见的阶梯教室,只是要更大一点,装饰得更华丽一点。透过一排高挑的窗子,能看见不远处被凉爽的淡蓝色清晨海雾笼罩的海岸线。
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屋子正中,面前是一张小方桌,毫无装饰,桌子上摆着一个麦克风。再向前,则是一排长条形的主席台,后面坐着联合军的大人物,带着大人物特有的专为镜头准备的表情:既坚定又温和,既严肃又平易近人,并且时不时的靠近彼此交头接耳。桌子和主席台的空隙被一些媒体的记者填满。他们不断用快门捕捉着细节,一位有着甜蜜微笑的姑娘,在我的桌子上放了一壶飘着柠檬片的冰水。
在我的身后,则是几十位代表各个国家,衣冠整齐,名字前后都有着长长头衔的人,在进入这个房间之前,有人向我引荐他们,我们握手,交谈,彼此礼貌的回复,不过很快我就不记得他们对我说过什么,更不记得我自己说过的东西了。可是他们看不见的目光依旧让我浑身不舒服,我开始佩服小影和白,她们是如何做到能在更多的陌生人面前说笑自如的呢?也许下次我应该问问小影这个问题。
同时,我也总是感觉到一种隐隐的不踏实,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按照光的说法,这只是一个“程序性”的听证会,在各国代表的见证下,通过对联合军战区司令官的任命。
“所以您不要紧张,不管您说什么,他们都会很热烈的鼓掌。”来这里之前,光这样对我说,温柔地为我把绶带挂得更端正一点。
“那么为什么还要开这个会呢?”
“就像是婚礼。”光淡淡地回答我。“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要用婚礼证明呢?这是一种必备的仪式,证明这件事情的重要,保证双方忠实地负起和履行责任。”
“不过离婚的也不在少数。”我笑着说。
“是啊,或者在婚礼之前就。。。”光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微笑从她的嘴角消失。
“对不起。”我诚恳的说,我也想起了那天晚上的约会,光本该属于两个人的小家。
“没关系。”她忽然又笑了。“那天晚上,我想我已经告诉了司令官小姐,我学会了不去想某些往事‘应该’是什么样子,只想着‘也许’会是什么样子。”
我定了定神,努力用低沉而缓慢的语音,念出我和光一起写的开场白。
“您最好用这种声调说话,因为您的声线有些软糯,”那天晚上,光把装订完毕的开场白和注意事项交给我的时候,她这样对我说。“这会让您显得凝重而可靠一些。”
“各国的代表,联合军的同僚们:
感谢你们的信任和支持,让我得以参加今天的就职听证会。我将根据各位感兴趣的主题,一一如实地做出答复。也许不会包括所有的细节,但是我会尽我的可能回忆各位所需要的信息。”
我停顿了一下,调了调麦克风,它的音量有点过高,以至于噪音和我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我们所面对的时代,是一个崭新的时代。我们处在战争,纷乱和挑战中,可是这些本该让人们分离的事物却使我们在今天汇聚一堂,使我们的世界前所未有地团结在一起。
我想,这是因为我们共同经过了这些苦难,我们在苦难中,在危险中,在希望中发现除了彼此,没有谁可以拯救我们。所以,我们之间有了一条看不见,却牢不可破的纽带,这纽带把我们链接在一起,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我们不但是人类,是同胞,更是家人,是姐妹弟兄。”
我讲完开场白,用自己能做出的最坚毅的表情看着镜头,紧紧抿着嘴唇,微仰着下巴。同时在心里苦笑,如果米涅在看电视,她还会认出现在的我吗?
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开始应付台上的人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题。他们的神情看起来比我泰然自若多了,看起来就像是他们天生属于这里一样。
第一个发问的是一位比较年长的军官,一只眼睛应该已经失明,像是笼罩着一层雾气那样灰蒙蒙的。
“众所周知,联合军是一个由不同国家的人组成的世界性机构,是否有某个国家或者团体,要求你对他们忠诚?”
“没有。”我回答。“从来没有,就算有,我也不会有任何回答,因为我只忠于全人类的福祉。”
“那么,这其中也包括你的祖国?”
“联合军的军官没有这种东西。”我说,这句话引起旁听席里的一阵哄堂大笑。“我的意思是,在这个时代,全人类的利益,目标都是一致的,联合军在很多时候是超越国界的,我们有义务和责任维护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和她的人民的生命和利益。”
台上的军官点点头,我看不出他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新的问题就已接踵而至。
“我们假设一下,如果出现这样的情况,您的母国和另一个国家同时遭到Noise的侵袭,您只能去拯救一个国家,您会选择哪个?”新加入的人声音温和,彬彬有礼。我看不真切他的脸,只能看见他挂在领口的勋章发出的闪光。
“这么说,整个联合军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说。旁听席里又笑起来。“我可不想假设我们遭遇如此惨烈的失败。”
“我们当然不会。”提问的军官说。“但是您会如何选择呢?”
“对于这个假设,我能向你表达的只是,我会绝对公平的拟定计划。”
“哪怕眼睁睁看见您的母国饱受创伤?”
“我不愿意看到,但是我之前说过,我的个人愿望,与我身为军官的职责无关。我会忠于我的职责。”
“如果您的同胞要求您优先考虑他们呢?”
“我想我会转头离开,因为这不是我的职责。”我说,环视四周。“更何况,每一位都是我的同胞。”
“那么,请允许我再进一步假设一下。我先要表明,对您和您的母国我十分尊敬,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仅仅是一个假设。”
“请问是什么样的假设?”我喝了一口水,水很凉,带着柠檬的清香。
“假如您制定了一份完美的计划,计划的目标也是优先拯救您的母国,可是这个时候,总部突然要求您更改计划。您会如何处理呢?”
“如果论据合理的话,我会遵从。”
“如果不合理呢?”
“我没法想象总部会做出不合理的判断。”
“谢谢。”他依旧礼貌的向我道谢,然后向后靠了靠,不再提问。
下一个发问者是一位老人,我所见过的最精神矍铄的老人。他身材很高,坐在那里都要比别人高出一个头,宽阔的肩膀承载着肌肉发达的脖子。因为光线的原因,他显得黑黝黝的,像是暴雨前天边的雷云。
“刚才那个问题。”他说,声音浑厚,好像远雷在云层中涌动。“我认为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所以,我想听听你的回答,如果总部真的做出了不完善的判断,你会如何?”
“我会按照命令行事,因为我的任务不是制订,而是执行。但是在现实里,我想我需要根据情况而定。”
“现实就是,你会被派去夺取一个小岛,小岛是那些小婊砸们的泊地,你的部队可能会死掉大部分人。而夺取小岛的意义在于为我们新建一个度假海滩。哦,可能还有个高尔夫球场,十八洞的。”他直视着我说。
我能感受到他眼里咄咄逼人的的光彩,他如同一头正在准备和人决斗的公牛,强壮,傲慢,桀骜不驯。
旁听席里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然后是片刻的沉默。我想起这位老人在联合军里人尽皆知的外号,于是我又喝了一杯柠檬水,其实我并不想喝,但是我知道一头斗牛已经奔我而来,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找到自己的红布在哪。
“长官。”我挑起下巴说。“我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令。”
“很简单,仅仅是因为我在当权。”老人说。“我有权力下这样的命令。”
“那么,我会检查这个命令内在的意图。”我缓缓的说。“如果它违反人类的利益和联合军的条令,我会拒绝。”
“你认为这个命令违法吗?”
“是的。因为和联合军的原则不一致。依据她的修正条令,军队之中战姬不应被用在谋求个人,团体,组织或国家的利益上,还是说您坚定您的意愿,要我指挥普通的军队去对抗那些怪物们?”
“如果我强烈要求呢?或者说联合军强烈要求呢?”老人不依不饶。
“我会说不。”我提高了声音。“加入联合军的时候,我们说过同样的誓词,宣誓自己永远忠于人类和自由,绝不违反军纪和道德。这是联合军对全世界的承诺,我一直在努力履行这个承诺,希望诸位也会一样。”
老人沉默了一会,以一声咆哮般的咳嗽宣告了提问和听证会的结束。
我假装低头思索,整理东西,以期避开和会面一样冗长的道别礼仪。几名媒体记者想要冲过来采访,士兵富有技巧地用胳膊把他们挡在外面。
“用我帮您做什么吗?”我听见那位有着甜蜜微笑的姑娘说。她正站在我身旁,略略低着头,几缕长发的发丝扫过桌面。她声音仿佛姑娘手腕上的玉镯互相轻碰时的清亮,一如泉水流过薄冰。
“啊,我只是想躲开那些人。”我向她眨眨眼。“谢谢你。”
“不必客气。”她继续甜蜜微笑着说,又抬头向正门望了望。
“他们还没走。”她体贴地对我说。“您还要等一会吗,还是让我带您从旁门离开。”
“啊,这里有侧门吗?如果不麻烦的话。”我说。
“您太客气了。”她轻声回答,安静地转身,引导我向主席台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