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是霍埃尔。”他若有所思的说。“这个姑娘,怎么说呢,我一直觉得她选错了行当。温柔,胆小,却又比谁都勤勉,认真。她不应该打仗,她应该是大庄园里穿着深绿缎子长裙的小女主人,雕花窗台上水晶花瓶中纯洁的小百合花。她总是在我面前装成温婉坚强的小主妇的样子,可是有一次,办公室突然停电,她吓得一下钻进我的怀里,我才知道,身为战姬的姑娘也会怕黑。”他的脸上浮现着一丝一闪即逝的微笑。
“她还做过噩梦,呼喊着不要战争。每次作战时她却和其他姑娘一样勇敢,尽管受伤的时候总是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那模样是多么惹人爱怜,让人忍不住想把她揽在胸前。每一个姑娘都是这样吧,钻石一样的姑娘,对,听到没小姑娘,每一个姑娘都是钻石,看着那么晶莹易碎,骨子里却比谁都坚强。塞勒丝救了她,她跌跌撞撞的跑过来,我的萨拉探出身子,拉住了她的手。两个姑娘粉嫩的小手都因为过于用力变成了青白色。平台的零件依旧在风里四处飞舞,一根扯断的管子猛地扫过她们头顶,碎片如同子弹一样,撞在船身上火星四射。浪太大了,我用尽力气稳住舵盘,但是巨浪像抛掷一只旧拖鞋一样裹挟船身,船在猛烈的左右倾斜,船舷几乎贴到了水面,萨拉用尽力气也没法把她拉上船来。又一次的猛烈倾斜后,透过驾驶舱的玻璃,我看见了霍埃尔碧绿的眼睛,在这一瞬间,她也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我清楚的看见她眼里的一丝惊惧,在这一刻变成了视死如归的凛然。她突然对我点点头,在我终于意识到她想要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放开了萨拉的手,萨拉猝不及防,重重撞开了身后的舱门,跌进船舱。我拼命瞪大眼睛,眼珠几乎要跃出了眼眶,想寻找霍埃尔灿烂的银白色秀发的踪影,可是那流星般一闪的银光早已消失在因为愤怒变得漆黑的大海里。”
动人心魄的故事终于结束了,老人在喘息,短短的讲述几乎耗尽了他庞大身躯里所有的精力,好像一头快要流干鲜血的公牛,维罗妮卡手中忧愁的红布正轻轻拂过他的额角。
老公牛还是输了,回忆的利剑准确无情地再次击穿他的心脏。我知道这不是结束,和我一样,和那位老人一样,我们余下的生命里总是会随时面对和自己回忆的必败无疑的决斗。
“小姑娘。”过了一会,他问我。“你说,海底那么黑,她会害怕吗?”
“不会。”我用嘶哑的嗓子回答。“她会和她的姐妹们在一起,而且,她们依旧是英雄。”
“是啊,是啊。”他喃喃的重复。“但是她们本不该这样死。”
“她们该怎么样死?”
“没有谁该死。”老人敏锐地回答。“然后就是会议,我们怎么对外面说呢,刻苦训练,英勇无畏的姑娘们,因为一个煞笔的指示窝囊的死在台风里?我说,你们随意,最好把我编成一个弱智混蛋,我心里还能好受一点。”
“他们同意了?”
“没有,他们还想为我开脱,我一拳打碎了玻璃门,自顾自地走了。我不想参加这样的讨论,我他妈为什么要参加?你们以为你们在讨论什么!?你们讨论的是他妈的小女孩的性命!”他又咆哮了两声,然后平静下来。
“我不是傻子,我知道人总会死的,我他妈就是自己生生闷气,浪费浪费时间。过了没多久,他们就编了“Phoenix”的神话,说真的,编得真他妈不错。”
“那你呢?他们怎么处理你的?”
“我?什么事都没有。小姑娘,联合军需要他们的成员有多种多样的性格,以显示他们的博大胸怀和兼容并蓄。所以,我不知道你为啥加入联合军,但是故事讲完了,我该回去了。”
他站起身,抖落掉身上的烟灰和烟丝,他的脸和来时不同,显出了意料之外的憔悴。他没有立刻离开,好像在等着我发问,我的确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他,那个光,长亭屡次提醒我的潜藏在我心里的问题。可是我很难开口,阻止我的是一丝隐隐的羞愧和恐惧,说出内心中的真实想法,往往是让人恐惧的。“你想问什么?”他盯着我。“说吧,小姑娘,我就在这。”
“好吧。”我沉吟着。“你想过没有,为什么是我们?”
“什么意思?”他有点不耐烦的挥挥手。
“我的意思是,我经常会想,为什么是我?明明我在尽力消灭那些怪物为解放北方战区而努力,为什么我还要坐在那里等着那些人给我安排任务?为什么要还要接受他们毫无道理的指使?我被监视,被迫回答那些蠢问题,我每天都在走钢丝,每天都在担心我再也见不到她们,为什么我要看着我队伍里的女孩一个个消失却无能为力?为什么我不能和彼此相爱的姑娘结婚,找一个安静舒适的地方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个问题一直压在我心里,从我的彦战死那天就和她一起留在了那里,为什么偏偏是我,才有这样的命运?”
我猛然住口,也许不知不觉中我说的太多了。
“我真希望我能回答你,孩子。”思索了一会,老人缓缓的说。“我之前也一直在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直到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你得知道,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你‘应该’得到的,只有你‘可能’得到的。这些事情总会发生在你的身上,和你的想法和希望无关。”
“那么我该怎么办。”
“我以为你能开窍点了。”老人似乎有点恼火。“我的意思是,你个小王八蛋,不要老和一个被甩的怨妇似的想着,啊,为什么是我,我做了什么才有这么坎坷的命运。”
他突然猛地给了我一拳。打在我的肩头上,把我打的向后趔趄了几步。
“多想想,为什么他妈的不是我!如果不是我,我怎么能遇到这么多美丽可爱的女孩子?如果不是我,我怎么能帮着上面的几把们擦屁股,让姑娘们活下来的几率更大?为什么不是我?我庆幸是我,而不是那些小王八蛋。别老问为什么,没有这么多为什么,放手去做你想做的,你认为对的事吧,虽然并不是你去做就‘一定会’有你想要的结果,我们所做的,仅仅是把‘一定不会’变成‘不一定会’而已。而这两个操蛋结果,你选哪个?”
老人的语调越来越高亢,公牛再次竖起他的尖角。花园里的鸟鸣消失了,只有他的声音在空气里回响,如铁锤敲击。
“我想,我明白了。”过了颇长一段时间,我说。“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确切的答案,而我不该再去试着解答问题,而是要开始试着改变问题。”
“说的好,小姑娘,很多事情不需要一个答案,见到屎的时候我们自然知道那是屎。”老人不再显得着急离开,他耐心,专注地注视着我。
“没错,长官。”我迎上他的目光,诚恳地道谢。
“道谢是不必了,我饿了,小姑娘,也有点渴。去吃点东西吧,再请我喝一杯。”老人说,裂开嘴角,对我露出一个粗暴,直率的笑容,还有一口被烟熏成黄色的牙齿。“顺便说一句,你通过了,北方战区总指挥的任命书我会叫人交给你的。”
等我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老人的酒量很好,当然,问题的解决更是让我心情舒畅。光细心熨帖的为我换好睡衣,又把温度恰好的解酒蜂蜜水放在我床头。
“晚安,司令官小姐。”她微笑着说。“对了,您最好给米涅小姐回个电话,她下午打了好几个电话找您。”
我拿出电话,等着光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才拨出了米涅的号码。
“回来啦?我还以为你把自己丢在外头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慵懒,一点甜蜜的不满。
“今天认识了个新朋友,一时忘了时间,真是……”我急忙道歉。
“漂亮的姑娘吧。”米涅懒洋洋的说。“和光比怎么样?”
“男的,还是个老头。”我说,心里掠过一丝说不出的温暖,当一个姑娘管你这,管你那,当一个姑娘看似纠缠实则关心你的时候,就是最幸福的时候。
“其实我也没什么事啦。”米涅说。“就是看你一直没接电话,以为你在那边遇到什么事,这下放心了,快去睡吧,我也睡了。”
“等一下,米涅。”我突然想起那个我已经不去在意的问题。“米涅,我其实没有什么优点,你为什么选了我呢?”
“为什么不是你呢?”米涅毫不犹豫的回答,然后笑了起来。她笑得是那么清脆开心,好像是挂在我们卧室窗前的那串白色鱼骨做成的风铃,叮叮当当地敲出我心底的思恋和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