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告诉我这是恶来陨落
(孟德视角)
恍惚间,我感觉一下子没了力气。手中的帛书脱离了手的把控,视线也跟着倾斜了起来。
耳边,好似能听到程昱和郭嘉的呼喊,但我却丝毫没有站稳脚跟的打算。
眼前,已经黑了。
……
“你是叫典韦对吧?”我放下手中的调遣报告,抬头看了看眼前这个身材娇小,眼前凶恶的女孩子。
不,只能说身高矮小吧……
看着她的胸部,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不说话,只是仍保持行礼的姿势,弓着身子不看向我。
“典韦啊,好歹你也做个自我介绍啊。”
说来现在这种死板的家伙越来越少了。每当新来个将领,总要先自夸一番,说自己立过多大的功绩。其实反过来说,你要是那么有能耐,还来我这小地方干什么?
“请问,我应该去那里报道?”
听我说完后,她也并未理睬。感觉与其谋个职位,她更加执着于当个兵卒。
“诶呀,别那么着急嘛。站着也累,你先坐下吧。”
“是。”
就像是执行任务般的,她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她真是死板到奇怪的地步了啊。
我这么想着,便开始仔细打量起她来。
这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很规矩,既不提要求也不奉承我,一板一眼的像个木头人。心灵里好像除了打仗外就不剩什么了。
而她虽然这样,从这一板一眼里我依然能够看出泛起的丝丝壮志。或许,她的志向只是被现实给磨平了吧。
呵呵,看来是个有趣的人。
“孟德你觉得怎么样?”站在我身侧跨立着的元让用很小的小声对我说道。
“嗯,是啊。”我用袖掩住嘴,“虽然我对她还丝毫不了解,但我觉得她的前途不可估量。”
“……不愧是孟德。”元让顿了一下,便微微佩服般的咧开了嘴角,“听说她在张邈部的时候,能够一个人扛起几十公斤重的牙门旗。”
一个人吗?那还真是不得了的人啊。
我重新正视了典韦一下,发现她散发出的光芒更加让我着迷。
“张邈不会看人,正巧各个诸侯之间进行人事调动,我见是个机会就给调过来了。”元让的表情就像是占了多大便宜一样,眼睛都快笑成了个弯月。
“可我印象里张邈也不是那种庸才啊?他的话应该能看出是非来才对。”
“虽然只是小道消息,”元让这次没有再小声说,而是直接依附到我的耳边说道,“她似乎以前有过前科。”
在我们的意思里,前科就是杀过人的意思。
原来如此啊……
我恍然大悟的点了两下头。看向典韦,她依旧是端端正正的坐着,完全不像是身上欠人命债的样子。
能坦然到这个地步,除非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冷血生物,不然的话只可能是她杀得那个人该杀。
“那既然有前科,你干嘛还给招来?”我把笔放下,捉弄般的对元让说道。
“诶,孟德你别和我打哈哈,”元让则一脸无奈,跟随了我这么长时间,很快就看出了我的想法,“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孟德你要是在乎那个,也不会走到今天啊?”
哈。
我不禁失笑,好在马上止住了。
没想到我的想法是那么容易就被看出来的啊。不愧是元让,如果妙才她能有你察言观色能力的千分之一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冒失了。
“那,你打算让她……”
我和元让一同看向她,她也察觉到我们的视线而站起身正视我们。
“看她那副样子,应该天生就是当死士的材料。”元让抚摸着下巴,眼神中透出不少中意。这对于向来严格当先的元让,是十分之少见的。
不过啊。
“不,当死士的话太浪费了。”我摇摇头对元让说道,“她的话,完全是当将军的材料。”
当然,也需要稍加训练了。至少要把她这幅死士面孔改的祥和些才行。
我走出桌案,径直的走向典韦。她见我走过来,迅速的站起身子,等待我的发落。
离近了看,典韦的眼中其实还是有这一丝光泽的。而再过不久,这光泽会越来越充斥她的眼球吧。
我想着,面对着典韦我对她伸出了手。
“来我的身边吧。”
……
“啊,”我小声的呻吟了一下,挣扎着睁开双眼。
做梦了吗?
虽然依稀记得自己梦见了以前的事,但却已经忘了梦中发生了什么了。
我往窗外看去,发现早些时候那还存在的阳光已经不见了踪影。
脑子很胀,视线也依旧是模糊的,这种感觉自从连续批改奏章十五天那次之后就在也没再出现过了。回想起来,简直是糟透了。
我揉蹭了下额头,随即便皱了眉头来。
我这是怎么了?。
诶呀!真是完全想不起来了,难道真的是批改奏章吗?还是说,我喝酒喝得有些高吗?
“主公您醒了吗。”
从床底下,传来程昱的声音。
难道她就不能正经一点的出来说话吗?
“……啊,醒了。”我用另一只手轻轻敲了敲床板,“你能告诉我,我究竟是为什么躺在这里的吗?”
“……”程昱又一次吞吐了起来,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华佗大人说您只是急火攻心,加上心思太多,才导致的气血不通——”
“我问的是原因。”我又敲了敲床板,随即打断了她的无聊话语,“到底是因为什么,我才会躺在这……”
“典韦将军死了。”
我话没说完,便让程昱打断了。而我本不耐烦想去再敲一敲床板的手也停在空中。
甚至仿佛,万物都停止了。
典韦死了。
这个声音再次在我的耳中回响着。明明平时大脑转的那么的快,此时却一下子变成了榆木,无法理解这句话究竟蕴含着怎样复杂的意思。
慢慢的,脑中开始浮现出了早上的那封帛书来。
【前日,降将张绣夜袭旗营,校尉典韦在乱军交战中,中箭而亡。次日张绣请降,我军即刻回军许昌。】
典韦死了。中箭而亡。
我的脑中慢慢浮现出这幅场景,这才有些明白过味道来。
“……是吗,”我暗暗嘀咕着,眼中的事物此时已经清晰,但我却也并不能看清楚,“典韦走了啊。”
“嗯,典韦去世了。她死在了战场上。”程昱的声音难以置信的平静,但我看不到她的脸,所以也很难判断程昱是否很释然,“然后,张绣已经快要押解到许昌了,恐怕明天就到。主公到时候可别……”
“我知道,我有分寸。”我故意抬高音量,其实我知道这话是给我自己听得,“如果没什么事情你就下去休息吧。”
程昱没有回话,但她应该已经离开了吧。
虽然这么想,而我也没特意再去找寻床底下,看看还有没有她的身影。
万一她还在,那我这一脸的难看可就太失态了。
第二天听说张绣到了许昌,我便很早的穿衣洗漱,匆匆坐上马车去牢中去看她。
与我一同去的,还有郭嘉。
“主公打算如何处置张绣?”郭嘉坐在我的左面,眼神飘渺的看着前方,“打算杀了她吗?”
“你觉得呢?”
“应该杀。典韦死了,不杀不足以平其他将领的怨恨。”郭嘉依旧看着前方,头抵在马车的窗子上,露出一副要睡的样子。
现在还是早上,太阳刚刚抬出头。人们大多都还在睡觉,街上并没有什么人走动,郭嘉体质本来就弱,困倦也是正常现象。
“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我微微一笑,侧眼反问起郭嘉。
“那主公你的意思是什么?”
郭嘉的脖子就像是断了一样,头一侧直接靠到了我的肩膀上。
“张绣不能杀。”我平静的闭上眼睛,“将来我是一定会和本初打一场仗的,张绣兵多粮足,我和袁绍都需要她。她能来这里,我就绝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待我说完,郭嘉坏心眼的笑了笑。
“冷血啊,主公。”
“我只是说出你想听的正确答案而已。”我用手支着下巴,看着窗外发起呆来。
许昌很繁华,但在这个时间却也很安静。就像是,在给典韦默哀一样。
我打算好好的发丧典韦,但这是不可能的。即使典韦做了将军的活,她也依然是个校尉而已。
她官职太低,再是厚葬,我也无法用将军的标准来发丧她。万一为之,就有可能被朝中的人说闲话。
被说闲话是最棘手的事了。
车夫一声吆喝,马车便‘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相府到监牢的路程不短,而这次确实让我觉得最快的一次。
“主公,您要时刻记得,”就在我打算下车的时候,郭嘉轻声对我说道,“您是主公。”
“……”我没有说话,而是用回头一笑来做出了答复。
毕竟,这种道理是我在陈留起兵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的。
郭嘉没有同我一起下来,而是在车上静坐着。她看着窗外的静寂景象,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你们放开我!”
我刚下车,耳边就响起了许褚那娇嫩的呻吟声音。牢狱很大,但很明显声音就是从牢狱里传出来的。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向我的心头,我赶紧带了两个随从跟着走进大牢。
“喂!许褚你这是干什么呢?!”
走到地牢里,果然不出所料的看到了许褚愤怒的身影。她手提大斧,一个劲的往张绣的身前跑。好在元让和妙才锁住了她的双手,使大斧并未伤及到张绣。斧头胡乱砍着,周围的石墙上被划出深深的砍痕。
“虎痴!”
“啊!主公……主公!”听到我如此叫她,她才发现我的到来,甩开元让和妙才跑到我身前。我看着她的脸,发现她已经哭的不成样子了,“请您,请您为小恶报仇!替我把张绣杀了吧!”
“……”
她摇晃着我的衣袖,绝望的神情让我怎么也笑不出来。
“为什么……为什么她就这么死了呢?”许褚头低的很低,双腿踩空般的做到了地上,带着哭腔地嘟囔着,“我好好的完成了保护主公的任务了,本来还想着能得到小恶的夸赞的。明明我是那么努力的……可是……为什么……”
“……我明白你的感受,”我温柔的抚摸了一下虎痴的额头,“但是这是乱世,谁会死都是很正常的。”
“可为什么死的偏偏是小恶!而不是张绣这个小人呢!”
她咆哮着,我的耳膜同我的心脏一同鼓动起来,让我不禁骤起眉头。我放眼看向元让和妙才,她们却都不正视我这边。低着头,咬着牙。
再看向侧旁的张绣,她则只是正坐在那里,显得很平静。想来也是,她并没有勾起罪恶感的原因。
“……我明白大家的想法。”我调整好心情,说出我一开始就打算的决议,“但张绣不能杀,至少是现在。”
“主公!”
“虎痴不要再说了……”我把许褚的两只手从我身上弄开,转过头去用更加平静的声音继续说,“唯有这次,我意已决。不要……啊……不要再说了。”
说完之后,我咬了咬牙便快步走出牢狱,不顾身后三人挽留我的呼喊。
我恨我自己。因为刚才说话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哽咽了。
因为怕被郭嘉笑话,天色也还渐晚,我决定走路回府。
“啊……忘了和张绣说几句话了。”
到了府中,我才拍脑门的想起正事来。摇了摇头,我便一屁股坐在了床铺上。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和大家伙关系搞的太近的。
耽误事。
咚咚咚。
三下敲门声。
这个时间,是谁啊?
“进。”我整了整衣襟,尽量把眼睛睁大看向那个走进来的身影,“嗯?是徐晃啊。”
“主公,我回来了。”她说完便走到我身前,直接递出一封信,“给。”
“嗯?这个是……”我问着,便随手把信接了回来。
“是典韦她个人的行军报告信。”
我的手僵了一下,然后才继而拿到手中。
“是吗……”我看着手中的帛书,略略一瞧便能看出是典韦的字。
她本来不会写字,但却还是很努力的在学。最近也写得有模有样了呢。
我想着,不禁有一次伤感了起来。
“我先下去了。”徐晃说完话,便行以一礼,推门出去了。
徐晃就是这点好,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听的不听,不该做的不做。论起察言观色,她应该是武将里数一数二得了吧。
待她出去,我才打开细细品读起帛书。
典韦上来没有说别的,直接说了说军事上的事。本以为就会是这么长长一大篇军事报告,但发现从第二段开始,便成了日记式的文字。
【行军上的情况就先记录到这里。而不知为何,今天我有好多平时不好意思说的话想对主公说。
今天,就允许我写一些私言吧。
不知主公是否知道,我早些时候杀过乡绅,因此我后来避难才会去参军的。本想就此干出番事业来,却没想到这个世道已经腐坏成这个模样。
有能力的人没办法施展才华,没有能力的人却总揽大权。我并非自高自大,却也希望能干出番事业来。至少,我想看到中原平定的那一天。
我本已绝望,想着或许什么时候死在战场上也不失为一个好事。
就在这时,我在夏侯惇将军的引荐下来到了主公的麾下。
主公还记得吗?那个时候我刚刚来到您的帐下时候的事情。
说来也惭愧,我的脑子不好,所以当时的事也已经记得不是那么深刻了。唯有主公伸出的那个手,让我由是感激,永远铭记。
在那一刻,我便已经知道。我抓住了我的命运。而且我也完全相信,主公您能改变世界。
就像改变我一样。
然后,主公您虽然话上不说,但我想您果然还是在勉强自己。有什么苦自己受着,有什么难自己顶着。虽然每次都能化险为夷,但看到您虚弱的笑容,我又总是不禁有些难受。
您或许,真的应该多依靠一下我们。我们能力有限,但至少可以分担忧虑。我嘴笨,脑子也不好。但至少,可以听您说些抱怨的话。
毕竟,我是您的恶来啊。
诶呀,我开始不知所言了。就此止笔吧。
剩下的话,回去许昌,再和您促膝长谈。】
信的落款上并非写的是“典韦”,而是“恶来”二字。
而信就止于这里,我从头又读了一遍,这才合上帛书。
“恶来啊恶来,你这话说的也真是太不是时候了啊……”我看着帛书,叹了口气笑了笑。
——主公,这段时间我不在,虽然让仲康留下来了,但还请您自己也多加小心一点。
这时,我想起了那时典韦对我说的话。
“……程昱?荀彧?”
我叫了两声,见没人答话我这才放下心来。
然后终于的,我还是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