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在小镇里,送个孩子还是容易的。
而且真正狠心的父母,买下一张单程车票,就丢掉了孩子的一生。
言叶很快来到了福利院,那一天,她没有哭。
福利院的设施条件并不能算好,或者说在那个时候的福利院普遍都没有多好的基础设施。
包括从业人员在内,也多是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闲散大叔或者大妈。
言叶虽然不会说话,但是因为她很听话的缘故,最初在福利院里的生活并不难过。
即使没什么朋友,也不会有人关心。
难吃的饭菜她从不挑食,福利院的阿姨让干的活她也一直有好好地完成。
别人喊她哑巴,她也不去在意,只是在很深的夜晚,偶尔一个人在被窝里会练习着发声。
明明知道该怎么张口,嘴唇变成什么形状,舌头是翘舌还是平舌,也见过其他孩子说话的场景。
可就是如此,心里依旧有一股阻力,在阻止着自己发声。
“……”
她做不到,至少现在做不到。
刚去福利院的时候,她常常会梦见自己还在家里,厨房里,一个人洗着碗,爸妈和哥哥在卧室里看电视,偶尔传来笑声。
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场景,也没有美好的回忆。
可早晨醒来,枕头还是被泪水打湿。
因为被抛弃的不是别人。
是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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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不管在任何地方,往往都是,人善被人欺。
言叶也是如此,因为她听话的缘故,后来那些不负责任的福利院阿姨,便总是借故让她帮忙干活,而自己在一旁嗑瓜子聊天。
做饭前让她去洗菜,孩子们吃完饭,她又得洗碗,院子里的卫生让她来打扫,不做的话会被骂。
其他孩子有样学样,欺负她,霸凌她。
任何环境对人来说都是染坊,你在干净的地方能学到干净的思想,你在肮脏的地方,该学会的就是下九流了。
孩子们的心也是一张白纸,墨水滴在上面,便再也擦不干净了。
那段日子也是言叶童年时的黑暗期。
直到一场大病,她险些病死。
那家福利院的院长分身乏术,自然不能关心到每一个孩子,但终究是心善的。
言叶记得院长叔叔那次非常愤怒地发了一次火,因为他终于发现福利院内一些工作人员的偷懒,还有一些孩子霸凌的行为。
那些欺负她的孩子怕了,一方面惧怕院长,一方面……惧怕死亡。
对死亡的恐惧是刻在任何生物的基因中的。
他们可能并不觉得自己欺负言叶的行为是错误的,但如果言叶死了,他们又会心悸后悔。
出院后的言叶,意外地收获了一些关心。
来自一些之前没有欺负过她的孩子,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来自福利院里新的工作人员。
那是她黑暗人生中少见的一抹光亮。
以致于之后的一些日子里,她的眼神里都是带着光的,而并非灰蒙蒙一片、没有生气。
言叶的生平也第一次产生了想要表达、开口说话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难得感受到的关心,或许是因为大病之后对生命、生活的渴望。
福利院新增了一节音乐课,她很喜欢。
每次上课,她都早早地来到教室的第一排,为了听清每一个音符,听它们的颤抖,和变化。
学校发的音乐课小册子,介绍了不多的乐理知识,早已被她翻了一遍又一遍,记在脑海中。
她还记得,自己的生日愿望,是想要一把小提琴。
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情,她都在音乐中听见了,她也相信,音乐能代替语言,解开她尘封已久的内心。
甚至,她还有点贪心。
她想歌唱,像老师那样,像其他同学一样。
但是
——“那个哑巴怎么也来上音乐课啊?”
——“全班人都在跟着老师唱的时候,她不张嘴,不觉得尴尬吗……”
——“看着她在前排就烦。”
握紧的拳头,被松开的时候,是多么无力。
他们不会明白的,但言叶却明白。
音乐老师是来参加公益的志愿者,她也注意到了这个爱上音乐课的女孩。
她其实很开心,也很关心这个女孩。
但她错就错在,没有事先去了解对方的情况,便基于自己的想法,做出了勉强的事。
“今天我们学完了这首《茉莉花》,不如就由这位同学,来上台演唱一回吧。”
她亲切地弯下腰,看着言叶,这个瘦弱却清丽的女孩。
教室里忽然传来一阵哄笑。
音乐老师不明白是为什么,又疑惑地邀请了一遍。
“这位同学……能上来清唱一下吧,唱一句就好,咳咳,我应该教的没什么问题吧,大家都学会了吗?”
“学会了!”许多孩子喊得大声,故意让言叶难堪。
就当音乐老师准备放弃。
“既然这位同学不想唱,那就换个……”
言叶忽然站了起来,眼里的光忽明忽暗,仿佛风雨里的烛火,指不定什么时候便熄灭了似的。
有泪花隐约在闪烁。
那是她一生中最勇敢的时刻。
她走上了讲台,面向所有人。
音乐老师鼓励的眼神,霸凌过她的同学嘴角的嘲讽,其他一些孩子善意的微笑,还有等着她出糗的傲慢,与质疑。
她努力张开了嘴,眼神不止一次地失去聚焦,看着眼前这一切。
世界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有可怖的钟摆声在耳旁敲响。
“……”
一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她松开了拳头,终究是没能,唱出哪怕一句。
阴霾,终于驱逐了她眼神中最后的一丝光亮。
变得晦蒙蒙一片。
她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再也发不出……哪怕一个音节了。
一如被扔上岸边,在空气中溺死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