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墙上那两行字了吗?这是须贺夏美的涂鸦。”
一行是The path
to Paradise begins in Hell.(天国之门,始于炼狱),出自但丁的《神曲》。
而另一行,则是首汉诗。
笔架一派幽碧,恍若天阙遗落青玉案,羊毫笔饱蘸浓墨,一手飞白楷行云流水般书就,于遒劲沉凝之余亦不乏翰逸神飞之姿——作为正经财阀大小姐,琴棋书画自然信手拈来——“仙客來遊雲外巔,神龍棲老洞中淵;雪如紈素煙如柄,白扇倒懸東海天!”
“果然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大小姐啊——”坂上沢和花满目星星呼之欲出。
“斯国一!请问须贺姊姊师承何人?”大正中二病患者上渊浩介深深一揖。
“唐太宗李世民。”
“哈?!”
一个说得漫不经心,一群听得瞠目结舌。
“……的《温泉铭》拓本。”
卧槽你说话不大喘气儿会死吗?!
相比较满头黑线赛过心理阴影面积的众人,罪魁祸首夏美酱也在长吁短叹。
“我来的一路上,这么多小伎俩其实也拖延不了太长时间。因此最好是今晚就速战速决。我之前先去的宫水神社,发现是两百年内新造,没有找到想要的线索,却发现了茧五郎之火的版画和“野馆古宅”的地图标注,觉得这里会不会有发现,所以才顺藤摸瓜找过来的……有关刚才的诗,其实书法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一句——‘神龙栖老洞中渊’。”说到这又补充了一句:“顺手牵羊了一点物件,事后会赔付的,希望宫水神主不要见怪…”
“话说你顺手牵羊了啥?!”
夜阑人静,宫水神社御神道寂寥无人,只有一位神道教巫女踩着木屐“身登青云梯”。御神道原本有着右入左出且不能走中间的规矩,但现代社会没人会纠结这等繁文缛节,就连她也是平日来来往往不以为意。但一穿上朱红粉白配色的巫女服,就习惯性一秒入戏了。
但她这次并不是去跳舞的,而是去参拜的。
“笃、笃、笃……”
高脚木屐一下一下敲击在石阶上,不疾不徐,自有一番娴静风度——才怪,穿这种装束根本跳脱不起来,否则结果便是仰八叉头抢地二选一,就算不磕损玉容也多半折掉一口大牙。想当年学习神道教步法时,也不知道被头顶那碗水强行“冰桶挑战”了多少回。
逢山腰鸟居,一鞠躬。
不过想想江户时代那些脚蹬恨天高足迈外八文,一里地能走半小时的游廓花魁,她还算幸运的。至少没有月初跳神乐舞当众反刍糯米团时的观者如堵,也没有边上以门入警长儿子松本为首冷嘲热讽的时尚三人组…原本还有些心灰意冷,但到现在,只有如水的平静。
至山顶鸟居,二鞠躬。
民俗学者沟口俊树二十年前来到糸守町考察,于宫水宅邸会客时,大小姐宫水二叶见之倾心。于是他不顾同族反对,断绝了之前一切人际往来,毅然决然地入赘宫水家,也就是,俗称的“倒插门”。不过从现况看“宫水”这姓氏,于父亲而言,恐怕既是资本也是枷锁。
手水舍。右手握勺柄,清左手。
“(貴方の名前は,三葉)你的名字,是三叶。”
1996年12月1日。大雪纷舞的飞驒市立医院,又多了一名被绞断脐血的女婴。这记忆先前从未有过,大概能回想起出生一刻的,不是灵童便是濒死者的走马灯,总不至于是后者,毕竟前因经过一概皆无,唯一有印象的,只有大和抚子苍白面容上精疲力竭下的一抹浅笑。
突然好想妈妈。
左手握勺柄,清右手。
“二人は,父さんの寶物。”
一袭紫色圆领袍,头戴神官帽的父亲称不上玉树临风,原因在于国字脸过于老成持重,不像仙人倒像是政客。但上身白色交领袄裙下身青色裙裾的母亲二叶依旧笑得温婉不可方物,说这样才有足够威严,镇得住町落环湖各大世家的场面。
自己当时也戴了个金灿灿的发冠,和母亲如出一辙只是小一号的服饰和红裙。算是童年为数不多的悠哉时光之一。只不过这张合影现在看来更像是黑历史一般的存在——当时不过五岁芳龄,哪里懂得表情管理,懵懵懂懂直愣愣看着镜头,扑克脸简直堪比马鹿野郎。
右手舀水倒左掌,以左掌水漱口。
“你就快要做姐姐了。”
再度身怀六甲的母亲,肚子**如满月,贴近了甚至可以听到腹中几不可闻但一下一下如太鼓鼓点般的心跳声,然后冷不防肚皮一颤,她一个仰八叉摔开五步外,然后,就是一阵哄堂大笑——这是胎动,蹬肚子这么频繁,妹妹生下来估计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而此刻,老爹只是贴在她背后笨拙地傻笑,据一叶奶奶说起来,和二叶怀她的时候一样慌不择路,好像八百年没有过孩子似的。为了安胎穿过御神道去宫水神社参拜时,愣是全员盛装还前呼后拥,这阵容堪比武则天封禅泰山,然而求得的签只有短短三个字——
满招损。
拜神殿,塞钱箱前十五度鞠躬一次。
如果时光倒流,她宁愿不要这次的一语成谶。
生下四叶之后,二叶将养了许久,还是抱恙,一直缠绵病榻。每次询问情况时,她总是一迳说着对不起你们了,像是看透了生死似的。还每每让人送来笔墨纸砚挥毫。写的最多的便是“一死生,齐彭殇”。弥留之际书就的一幅更是堪称神来之笔——“不挠不屈”。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天伦之乐,终作了天人永隔。巧笑纤柔,终葬入黄肠题凑。
摇垂铃,告知神明来此。
“不挠不屈”,二叶的本意是纵使自己走了,家人们也要坚强地活下去。只可惜……“我没能救她。”——“你这样一直萎靡不振怎么行?”——“就算我继承了神社又如何?!”…诸如此类的争执,贯穿了三叶最后的小学时光。直到父亲弃家而去,步入政坛为止。
投入五円,想了想再投五円。
(日语中“五円”谐音“有缘”,“十元”谐音“远缘”,也即远离缘分)。
至今为止的人生,除却双亲健全的童年时光之外,都是一片愁云惨雾。
直到立花泷成为她的灵魂互换对象。
那边厢东京都台场水族馆和彩虹桥的壮美风景历历在目,这边厢某人该出手时就出手,惹得时尚三人组再不敢暗地使绊子;那边厢终于得以一窥《孤独星球》杂志中,全球第二的旅行地镰仓,这边厢心心念念的露天咖啡厅也在前不久落成。
他的出现,如同黑云压城之中的一注甲光向日。
这一场奇妙情缘,开始于笔记本上莫名其妙的一句“你是谁啊?!”
也终结于她游走四方,终于在电车上找到他时,那不明就里的一句“你是谁啊?!”
两度九十度万福。拍手两次,再深深一揖。
明明要许愿和这段不曾开始的“孽缘”一刀两断的,为什么…就是狠不下心呢。
怅然良久,便步向求签处。一般香火旺盛的神社都用纸签,甚至近些年,还有人发明了自动售签机,一手投币,另一手签就出来了。而在宫水神社,还是较为古朴的手摇式签筒,顾名思义就是将签筒置于胸前晃动,取最先掉出的那一支。
小吉
運速天地閉,胡風結飛霜;
百草死冬月,六龍頹西荒!
摇签这么多年,这还是第一次碰见不明就里的。
“秋日祭典!且祝九尾狐仙!一具五円!得者即是有缘!”
没想到这时候还有在神社内卖东西的,这小贩手里拿着根狼筅般的竹竿,上头各色面具应有尽有,从能面艺伎傩戏到二口女玉藻前八岐大蛇,直看得人是眼花缭乱。三叶看得兴起,捡起地上五円便递了过去,一边还好奇问道:“山崎君,这么晚还不休息吗?”
“哟,是宫水大小姐!这不我…长夜漫漫无心睡眠来着嘛~玩笑玩笑。其实今天运气差,刚在神社卖完就碰上了巡逻队,一路围追堵截!把我生生从宫守逼到了下渊竜滝瀑布!就算是大选前的特殊指令,也没必要这么欺人太甚吧……请问要哪一副?”
“这个…”
其实三叶是个有些选择困难症的低端购物狂,明明家里条件还不错(相对糸守町而言),却吝啬得仿佛守财奴葛朗台。面对如此多的面具一时间竟不知该选哪副。正在她踌躇之时,却突然想起换身首日,敕使和早耶香饶有兴味的调侃——
「驱邪?」
「打包票绝对是狐狸附身!」
“那就…狐狸面具吧!”
“上上之选!稻荷神的本体,与这秋日丰穰再般配不过了!回见!”
在杠铃般的笑声中,小贩山崎君飘然远去。
“嘛,今天就这样吧…纳尼?!”
星月流光,银河泻影。无比清晰地映照出木质纳奉箱的异常——边上侧门大开,满满一袋子千纸鹤不翼而飞;同样异样的还有虚掩的神社办公室大门,推门进屋看时却没发现贵重财物损失,唯一不见的只有一大捆注连绳和白色经幡。
是谁干的?!游目环顾,不见踪影,连忙跑到御神道顶端往下看,一眼便瞥见了那几个手拎长绳肩扛麻袋的凶神恶煞。正继续往下跟踪时,这才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午夜子时,万籁俱寂的背景下,木屐踏地声可以传得很远。
远到足够暴露行踪。
忙不迭脱掉木屐,三步并作两步钻进树丛,正好一道强力手电光摧枯拉朽般顺着御神道直射上来,如贯日白虹般洞照了一注幽隐,她身后仿佛无声地掠过一道惊雷,映得幽深草木纤毫毕现,不过好在躲得快,循声来者也只瞥到一缕红绸带,还有雪白罗袜包裹下的后脚跟。
“你有看到什么吗?御神道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三叶便感到不妙,顾不得泥淖草籽夕露沾我衣,便一个匍匐直接卧倒。余光只瞥见昴宿星团般争相绽发的光晕,一时间十几道手电集群扫射过来,连带着山松灌丛梢头万千精魅皆无所遁形,无数鸟雀惊啼着高飞遁逃,无数松针纷纷而来下。
“没有人呐?你是不是看错了!”
“我明明看到有一抹红色,底下还有两点白色……”
“深夜哪个蟊贼会穿着一身**的大红和醒目的白色出来浪荡?当人家傻吗?”
“总之宁可信其有,大家跟上!”
于是一群人就雄赳赳气昂昂地上御神道来了,剩下还有几道手电照得林木亮如白昼,在丛生草木羁绊下身着宽袍大袖的三叶几乎寸步难行,要是站起来立刻又会在光照下抛头露面,一时急得原地团团转,斜眼一睨,却发现边上刚买的稻荷神面具。
“原来是狐仙啊~”
在远远瞥见林木中一个探头探脑的狐狸脑袋之后,不明人士就此撤出御神道。而高举着狐狸面具左右转悠的三叶也收回手来,在灌木丛里如蒙大赦地长舒了一口气。不知不觉间,整个后背都被冷汗浸透了。要不是刚才急中生智,自己恐怕已经“神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