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旧日

作者:乱世祭司 更新时间:2019/10/11 21:44:44 字数:4421

我打小就爱吃糖,当然,现在也爱。

妈妈曾告诉我,我小时候可爱哭了,怎么哄都哄不好。可有一次她给我抿了一颗奶糖,我居然立刻就不哭了,脸上还满是笑意在她的怀里“嗯嗯”得叫。

我们虽是普通的农村人家,倒也不穷,所以我自小到大也不会缺糖吃。

等我再大一点能出去打酱油时,我渐渐地摸清了自己摸爬滚打过的这片不大的村子。当然,村里的大家也摸清了“柳生奈奈”是个什么人物。所以只要我一走出门去,道上的小鸭子就会赶快往河里钻,街上行走的那些腿也会弯下腰伸出手来,向我的手里塞一块糖以示尊敬。

我在这里一度没有天敌,靠着糖的养分我茁壮成长,一般的男孩根本不敢从我背后往我衣服里塞虫子,因为他们都亲眼瞧见过我把抢我糖吃的鼻涕虫推了一跟头的伟大事迹。

我以为我会就这么强大下去,最终统治这个世界,然后我就能过着米虫般的日子,每天睡着等待我的子民向我进贡糖果就行。

可我很快就吃瘪了,敌人没我高大,可通体漆黑,叫起来气势汹汹,还会扑上来想要咬人!

它被用一根绳子封印在去往空地的必经之路旁,冲着所有路过的人旺旺狂吠。我第一次见到这猛兽时被它吓哭了,它一度是村里每个小孩的噩梦,后来大家所幸直接叫它“噩梦”,它被拴在那里时我们都会绕路走。

噩梦似乎对吓唬我们这事相当享受,每次它都势如狼虎,但奇怪的是,我从未真的听说过它咬人的事。倒是它三岁的小主人骑在它身上的姿态被人瞧见,于是“梦魇骑士”的事迹也一度在村里流传。

噩梦跌下神坛是在一个早上,那天我看到小伙伴兴冲冲跑进我家来叫我出门看。看什么,去哪看?我什么都还没搞明白就被她拉了出去,我绝无可能想到这女孩居然一大早就把我拉去噩梦在的那条街。

到了的时候那边已经围了好多小孩,我们好不容易才挤了进去,我一进去就看见男人在打噩梦。

那男人是噩梦的主人,看上去比噩梦更凶,我们常说他跟噩梦简直是亲兄弟。

我问旁人这对兄弟为为什么反目啊,他们这才告诉我,原来昨天晚上这家进了小偷了,而噩梦只会在那叫唤,根本不敢上前阻止小偷!

据说主人听到声音跑来的时候,居然看到噩梦在那小偷旁边绕着圈圈着冲他叫,再无别的动作。

那天大家都看着男人把噩梦打得抱头鼠窜,大家喜笑颜开,拍手称快,有的孩子还端着碗看着这事来下饭。

我也笑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可我只拿这当成一件好笑的事。我是在很久以后很久以后才明白,原来噩梦它是从那时候才开始跌落神坛的。

噩梦第一次被击败是在一个下午,那时距离梦魇被打不过两天,它又乱叫着把一个孩子吓哭了。

那时候我在空地玩,村里的小霸王也在空地,他们一堆男孩在那用易拉罐测试自己新到手的玩具。

看见那孩子哭着跑来,小霸王询问了原因,一听他就生起气来,他叫大家都跟着他去,他说他要教训噩梦一顿。

这可真是稀奇,我听闻也跟了去,我站在街旁,看着孩子们浩浩汤汤跟着小霸王走了过去,直至小霸王走到噩梦的前方去与它对峙。

我们都兴奋地看着,这还是第一次有孩子向噩梦发起挑战。

然后,我们看到小霸王拿起了他的新玩具——弹弓,他把口中含着的糖果吐了出来,就放上弹弓,向噩梦射去。

噩梦挨了这一下惨叫起来,看来这发子弹相当有威力。

噩梦再叫,小霸王再射。反复几下,噩梦就拉长了绳子躲进了家里。

然后孩子们都欢呼起来,这是我们的一大胜利。那以后,再没有人好意思说自己做噩梦梦到了它。

它不再是噩梦了,它只是一条会叫不咬人的狗,仅此而已。

那天后好多孩子都有了弹弓,因为被卖弹弓的人告诫过绝对不能装石头弹别人,所以大家都用糖果代替子弹向噩梦发起进攻。

我看到噩梦被打得夹起尾巴呜呜叫,在它乱窜,一颗硬糖正中了它的眼睛!

那时,我看到它流出了眼泪!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纠紧,于是我上前阻止了那些孩子,有一颗糖果在这阻止中也打在了我的身上。

那真的很痛…

于是,我对他们说:“你们没看到它哭了吗?”

他们不信,他们说:“它怎么会流眼泪呢?

于是我让出了身子,他们看到噩梦中了子弹的眼旁确确实实有着无色的液体。

那天他们就此作罢,但为了彻底杜绝此事,我去找了小霸王,我拜托他让所有孩子都不要再做这种事。令我意外的是,他什么都没说就答应了,甚至省了我口袋里的五颗委托费。

那以后孩子们不再用弹弓打噩梦了,噩梦也不会冲大家叫唤。

时至今日我也会想,那时的我其实多半还是在对那些孩子生气,因为他们乱用糖果子弹。我认为那是用来保护自己、守护什么的武器,绝不是应该拿来欺负人的工具。

可不管初衷如何,我和我的噩梦和解了,就在那天。那以后它看到我会凑上来蹭蹭,我也会扔给它肉条看它跃起。

噩梦的事就到这,那只不过是我对村子的回忆之一。事实上,那甚至不是最值得怀念的东西。

要说我对村子印象最深的东西,那一定是两条街外小卖铺,我曾多次向小伙伴展现过我闭眼跑到那的绝技。

那是村里唯一的小卖铺,按我的话讲,那叫“糖果屋”。

糖果屋卖很多东西,有喝了会喷气的深邃液体,几乎人手一份的弹弓玩具也出自这里,更不用说,这里还有裹藏在五颜六色的锡纸里的美妙固体!

糖果屋的店主是个老奶奶,她很温柔,对谁都特别好,让人根本不会想到她就是那个小霸王的奶奶。

我猜她肯定很喜欢我,因为只要我跳起来扒住柜台对她嘻嘻嘻,她就会把我抱进柜台里给我吃糖和其他点心。

村里的人每次来糖果屋都能看到我,有时候我在和老奶奶下五子棋,有时候是老奶奶在给我讲绘本上的字体。如果他们来的时候没有看到我反而会惊奇,好像把我当成了糖果屋的地缚灵。

然后,时间淌过柜台,淌过摇椅,店里开始卖越来越多的东西。自某天开始,一个放动画片的大盒子出现,把我给吸引。

我每天都会去糖果屋看大盒子,以至于吃饭时都忘了回去,惹得妈妈生气。

老奶奶总会劝说妈妈不要生气,有时候干脆还会让我住个一晚,和我睡在一个被窝里。我,老奶奶,小霸王,我们就并排躺在地铺上一起看大盒子里的东西。

我回过神时是在一个下午,大盒子里放着广告,我的眼睛正漫无目的。这时我突然听到老奶奶的声音,她说“奈奈,次郎昨天离开村子进城打工去了,你陪我说说话吧”,我回头去看,她的脸上不知多久以前戴上了瓶盖般厚的滑稽眼镜。

但那时的我显然没有意识到她的意思。

她想说的其实是“陪我说说话”,可我听到的却是“次郎出去打工了”。

所以我眼睛都没从大盒子上移开,只感慨了一句“是吗,好可惜”。

我是真的觉得可惜的,因为小霸王对我其实还挺不错的。

小孩里他谁都敢揍,但他却从没凶过我,也从未对我占着他的奶奶而不满。

事实上,我觉得他或许不讨厌我。

但我从没问过他这事,我不好意思问。我自己也觉得奇怪,虽然我好意思抱住老奶奶一个劲地说“我喜欢您”,但我就是不好意思问男孩子这种事情。

他也从未有过任何确切的表达,让人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表达自己的想法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我们小孩这样,大人也如此,老奶奶想说“陪陪我”,但她不会说的那么直白,会说很多话来伪装语言的中心。

所以那天我没注意到老奶奶的意图,所以那天老奶奶看到我没有回应,便什么都不说,只是继续陪我看着大盒子里的卡通人物动来动去。

那天绝对是个糟糕的日子,事实上,那天真的糟糕透顶。

那天快到饭点时我走回家去,在路上一时兴起想要去看看噩梦,于是我便去了。

我看到它时,它不再像以前一样上来蹭我了。这让我突然想起我已有好久好久不曾见过它,也好久好久不曾去过空地玩了。

因为我已经是个初中生了。

我把肉条扔向噩梦,可噩梦没有像以前一样跃起把它叼住,它只是慵懒得趴在那里,任由肉条砸在自己的脸上缓缓掉下。

然后,它才垂下头去将那肉条塞进嘴里。它的牙口也没以前那么好了,我看到它吃的非常吃力。

原来,我们的噩梦变老了,它老得都快吃不下肉了。

可我还没反应过来,突然就听到街旁有人喊我,然后只听咚咚咚的声音,那人就已经跑到我身前。

此时的我已经不需要别人蹲下来看我了,所以那人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那时候他到底说了什么,事实上我已经忘了。我只记得之后我飞快地回了家,去看妈妈的尸体。

很多的人都在找我,他们都想让我见到妈妈最后一面。可我那时偏偏顺路去看了噩梦,结果我和妈妈就这么错过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就像我甚至不知道妈妈生了会死的病。因为每次她难受的时候,我几乎都在糖果屋里,她也从未告诉我这种事情。

事后,我好像能想起有一个下午自己出去玩的时候,妈妈对我说过“天天去糖果屋多麻烦老奶奶啊,今天就留下来陪陪我吧”。

我想,那时候妈妈真正想说的或许是后半句吧,可我那时的回答却是“不麻烦的,老奶奶可喜欢我了”。

就这样,我错过了妈妈。那天的回忆就到哭泣,剩下的都是重复,重复,直至累到睡去。

这件事后,我不再看那大盒子,而是站在糖果屋的柜子里卖东西。爸爸不久就在村里找到了新的老婆陪伴,于是我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糖果屋去陪老奶奶。

我也会经常去看噩梦,摸摸它的脑袋,把肉条伸到它的嘴前,看着它为了不咬到我的手而歪着头慢慢舔食。

偶尔,我也会去空地坐坐。虽然那里的统治者已经是新的一批孩子,而我们那一批多半已出去打工或者结婚生子,很少再来这里。

我很喜欢这段日子,我一度以为这就是我的下辈子,我会一直陪着老奶奶,留在糖果屋里,然后看着空地上的孩子换了一批又一批。

可等我上高中的时候,世界已经跟我认知得大相庭径。村里不知何时开始修筑道路,建设新楼,村里的屋子和住户都随着时间而消失,矮屋变成了大楼,里面的住户都被安排到了别处去。

街上的人也不再都跟我打招呼,事实上一半以上都成了陌生面孔,连大盒子都出现在了每个人的家庭。

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们的村庄也变成了城市分之一。老奶奶逐渐开始记不清事情,有时她出门会忘记该怎么回来,因为过去的道路都被修得过,它们没了气味,没了温暖的色彩,它们只是崭新而已。

我开始担心有一天变革会不会从那些崭新的道路闯进店里,把我们也拆掉变成新的东西。可在那担心发生之前,我便有了别的事情可以担心。

有一天我在家吃饭的时候,突然鼻子一热,我以为是鼻涕用纸巾去捂,结果整张纸巾都被浸透,血滴落在了桌上。

去了医院,医生说这是一种遗传病,前几年有一个女人就是得这个死的。我知道那是谁,那是我的母亲,医生听后安慰我说“别担心,现在的医学相当给力,我们会治好你”。

可是,治好,那需要积蓄。

我们吃得起糖,那不意味着我们就能用钱买回自己的命。

爸爸听到那费用后陷入了思考,说是带我回家好好考虑。那以后,我睡眼朦胧起来上厕所时,经常能看到爸爸和后妈在窃窃私语。

于是有一天我主动走到他们面前,告诉他们我是个大人了,要出去打工,要独立。

我看到后妈松了口气,我看到爸爸不敢看我,低下头去。

与老奶奶告别的时候,她已经记不清我的名字。我抱了抱她,嘱咐她注意身体。

然后我离开这城市分之一,怀揣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向真正的城市前进。

事实上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怨言,也不奢求再给人生增添些许。若不是害怕某天突然暴毙在老奶奶身旁,我很愿意在剩下的时间里一直待在糖果屋里。

我唯一惦记的只有那糖果屋和老奶奶,我看到大厦向她们挤来,剥夺着她们生存的空隙。经常会有穿着黑色西装的人过来,他们告诉老奶奶她最好离开这里。

我想守护那座糖果屋,我要与那变化为敌。

于是我拾起糖果子弹,将它们填进玩具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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