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快要褪色的星球终于还是遮住了本已经弯曲偏折的光线,舱内便只剩下金属的冷色,真弦有些烦躁地闭上了眼睛。
“晨昏号”运输舰此刻正悬进在同步轨道上,小心翼翼地贴合着下方星球边界上阴影与光亮的分区。不时有那些属于上个时代的漂浮物茫然地撞击到舰艇前方的护盾上,在幽暗处燃烧殆尽。
真弦似乎一直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但是三个小时的等待又好像过于漫长。
他本来一直注视着玻璃舷窗后面那束被重力所牵引、最终完全陷到其中去的弧光,这束光挣扎过许久,依旧还是落下了。
此时运输舰开始缓缓加速,驶向属于影子的那一片,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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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发的年轻人合上手中那块早已停转的古式怀表,表盘上泛黄的相片便立即被蒙上一层虚浮的浅色;他将表收回口袋里,下意识地瞥到了空落落的房间内那唯一还没被当作遗物收拾起来的一本黑色封皮的日记。
日记本里什么也没有记录,但这曾是他离开时母亲给予的礼物。
——真弦只是觉得自己的每一天都仅仅如此罢了,纷繁重复而沉闷,恰如空白的纸张,即使一直没有墨水落笔,也会渐渐泛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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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还是稍微记点东西吧。”
他小声地自语,随即便翻开了已近被压得僵硬的折页。
“S.C 0013,09
30,13 10……”
例行地记下日期之后,他却陷入了沉默,指尖困顿地颤抖。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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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无事。」
思考许久后他最终这么写到,而后只是将日记本摊在桌上,冷漠地飘离了这个窄小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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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都不应该思考这么多,也许这一直是我所期待的。”
他自己默念道:
“——我的、终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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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降作战:代号D,「流星计划」,将于1430时刻依原计划执行,相关人员请即刻至第二舰桥集合。”
“………………”
广播中夹杂着杂音,又如同深空的低鸣,在空荡的连廊中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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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废墟的城市,原华夏联盟边境。
黄昏:“与此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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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沉的最后一抹余晖散漫地从天际边抹去,划过最后一道怪异却温暖的弧线,星空便降临。
霎时间被黑夜所环抱,废墟的城市即刻勾勒出一种暗淡的光华,楼房中星星点点的白光若隐若现,山丘后残余的薄暮也悄悄褪色。
身着军服的少女静静地站在城市边缘的小丘上,她的视线从废墟转向霞光的边际,终而停留在明亮的夜空里。
“——少尉。”
她身后正在等待的、印着U.F.E字样的军绿色吉普车窗里抛出这样的催促,
“时间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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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
时……间?
什么时间?
“……”
她正望着天穹发怔,灰绿的眼眸沉寂如凋零的霜草;斑驳的星空映衬着破落的楼宇,渐渐浮现出两年之前这城市依旧繁荣的姿态。
虽然如此悲叹,但实际上她并非在悼念两年前的此时,在那颗突如其来的陨星下灰飞烟灭的数万亡灵,也并非在感怀两年间她周身不断变幻的记忆或幻影。
她只是在恍惚间思索了许久,直至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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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的确是在那个时候。
1047年9月11日,来自“上方”的一颗伴星席卷着久违的燥热与炽烈的情感坠毁于此,霎时间就将这座边境的小城化作残损的回忆;她名义上的家族成员也全都葬送在这样的“事故”之中——
然而卫星的那群人将这种灾难仅仅归结为‘事故’。
据说当时S.U方面确实做出了许多‘单方面制裁’,像是类似于不同卫星阵营的单方面孤立之列的政治手段。
——当时的她不会知道,现在的她也不想了解;但是在那天之后,只有失落感时刻占据着她。
就好像地球联盟一直迫于压力,战战兢兢地延续着统治一样;真正发现自己无处可归的时候她进入了军队,秉持一些也许虚无的信念直到今天,又返回缘起的忌日默默地发着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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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伊维斯-都灵少尉!”
车窗缓缓摇下,这次不再是催促的声音,但也将她拉回了这现实。
“作战将要开始了,你既然已经被剔除在外,我们便不再勉强,假期结束后,你就自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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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全不像是个属下的语调啊。”
艾维自嘲地叹道。
军车立即碾着这土丘上四处散落的石碑扬长而去。
而这时若从车后方的透镜中向山丘上凝望,那么恰时的画卷之中、刚好会有几束修长的光线倾泻至墓碑的顶端,与少女柔软的黑发相和应,共同映照在深黑色废墟的楼宇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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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刻:14 00。“晨昏号”运输舰。
S.C0013:9.30
“…………出击准备:三十分钟。”
“重复,出击准备:三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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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弦和身边的人一样,带着几分绝望的悲壮感接连离开了舰桥。
通向船舱的连廊在此时显得无比幽长,连廊中金属色的扶壁在忽明忽暗的灯带的照射下似乎都已经笼罩上了一层无声的感伤。
直到他们最终都会抵达到那个窄小漆黑的货仓,所有人一言不发,只是有些神离地尽量不让思想分散到令自己悔恨的那一方面去。
货仓的确十分窄小,毕竟“晨昏号”运输舰本身只是由原先的接驳舰艇临时改造而成的。或是说,这个“任务”,本就应该是隐秘而悄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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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两年以前的事故之后,“加达里尼”就被S.U剔除出联盟,孤立在卫星圈之外。
——但“加达里尼”却又是最靠近地球的卫星群。
S.U为了暂缓与地球方的冲突,以便于继续从地球那里采购“黑石”,便不得不时刻警惕着“加达里尼”对地球方的威胁。
——但可笑之处便在于,当“加达里尼”被剔除出S.U之后,以黑石加工为基柱的他们便缺少了与S.U一起向地球方采购“黑石”的机会。
他们的经济将会面临崩溃。
然而在那个时候,一直没有并入地球联邦的重真教国却向他们伸出了援手。
也就是说,被地球联邦孤立的重真教国,与被S.U剔除的加达里尼之间,构筑起了互助的桥梁……
这似乎是一段恰到好处的历史,然而统治着地球圈的地球联邦与代表着卫星方面的S.U并不承认这些。
于是当地球联邦(U.F.E)终于决定开始围剿重真教国的时候,S.U方面也不得不附和他们,在隐瞒着加达里尼的同时私底下派遣一支支敢死队降落到地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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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便是那不幸的事情。
所谓“流星计划”的实质在于献身:派遣6台下降型号的机体突袭重真教国的圣城,真弦他们是真正注定灭亡的一队士兵。
至于这些人是如何被挑选,又如何被划上死亡的标记——那将是另一段腐朽的独白;但是只有真弦,只有他一人是主动选择了自己灭亡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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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击准备:十五分钟。”
“重复,出击准备:十五分钟…………”
广播仍然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依稀接近的钟点,真弦默默地顺着装配架进入了自己的机体。
——那最后的石棺。
枯燥的杂音,久违的静谧,以及肃穆的情感。
下降型“魔方”的左肩甲上都印上的血色骷髅侧像,仿佛也在暗暗地嗤笑。
货仓十分黑暗,只有四壁周围有些许红色的荧光,六台机体被分成两列挂在支架上,漆色的装甲与周身载满的各式武器无一不透露着哀亡;整备人员都早已离开,其余悲伤的士兵与真弦一样机械般地钻进了座舱。
在这以后那些红色的灯光便熄灭,出击的倒计时以烁目的白色指示灯取而代之。
当棺材的盖子合上的时候,他们不得不重新拾起自己那已经沉入谷底的心情,驾驶室内显示屏接连亮起,特化的半同步装置显示出待机中的字样。
“-------【Nexus-Seven:Lf004】------”
“-------【System-Access】-------”
驾舱内UI的荧光随着机体系统的启动又渐渐变得柔和,只留下同步装置周围指示性的标识;真弦有些不情愿地开启了半同步装置,在他将身体固定贴合在感应骨架的那一刹那,“魔方”便突然像有了生命一般昂起了头颅。
——即使仍然被约束在固定架中,也会有一股强烈的气息涌出;机体头部的视光器闪耀起血色的弧光。
“Chaser,真弦,出击准备完成,状态良好。”
他打开单向通讯,带着些单调的语气说道。
“出击准……”
“……抗热装甲涂层检查完毕……”
“全机待机准备完毕,武装设备状态良好……”
“……”
——其他声音也有些杂乱地相继重复着有些令人烦躁的报告。
固定用的装配架向两侧收起了一些距离,但也许是因为过于窄小的船舱,没有完全折叠;运输舰因为加速脱离轨道而猛烈的晃动了几次,座舱内的真弦也随之颠簸起伏;在狭窄的空间内颤抖时,就分不清这是无端的紧张或只是过度的轻浮。
真弦的机体“Chaser”排在最后面,金属的摩擦声越来越稀薄,机库中的空气渐渐逸散,直至一切的寂静中只剩下少许微弱的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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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0”
倒计时闪作红色,前方减压仓的舱门缓缓打开,放走了最后的一点空气,这六台“魔方”终于迎来了黎明前最后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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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30”
周围环绕着心脏的跃动,沉闷而有力,犹如在悬崖边挣扎的求生者;但真弦却发现这些律动全部来自自己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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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可悲”
真弦默默的悼念。
“但事已至此——”
他们大概也都在悔恨着的罢——他如此思索着。
六台‘魔方’不太整齐地解除了脚部的锁定结构。
但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低鸣终究已经随着那些微弱的颤动一起被流放进无尽的真空之中。
舱门的下方便可以观察到那颗单薄的,悬着一层淡蓝色光晕的星球:
这颗星球被晨昏所分割。
一半绽放着流星的颜色,另一边潜入深邃的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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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