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以前
S.C.0011.
Shelter-2 【奥罗金】
七号伴星:“迪沃斯托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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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点半:这似乎是一个永恒的时刻。
——不早不晚,尤其是礼拜日。
也许有人正在教堂唱着祷词,也许有人正倚在窗台边壁消神。
穹顶处如预报般同样精准地洒下一些适中的雨花,无人的街道上林立着灰色的残影,那座仿古的哥特式教堂正处这颗卫星的中心:
修直道路在它之下开始包抄,最终闭合于尖塔的顶端。
但是真弦没有心情去慨叹这难得的景色。他刚刚从那座高耸的建筑物中走出,踏在教堂前溅着雨花的黑色石板上,似乎是有些不快地在回想着什么,自顾自地走进了雨中,雨滴便悄悄地攀上他深黑色的领口。
“小琦?”
他背后传来亲切的声音,已然渗湿的礼服上边不在有水光振颤——一把黑色的雨伞默默地撑到了他的头顶。
“嗯?”
“我没关系的——”
——真弦的确只打算说几句‘关于罗伊叔的事情我很抱歉,请节哀’之类的寒暄,但又确确实实地被她提前捂上了嘴。
“抱歉......”
但他只能这么说。
他想她没有除此之外的悲伤,也并非沉重,空余一腔哀怨抑或是愤懑,也许只是被情境所渲染的情感。
“真弦。”
卡洛琳拍了拍他的肩膀,真弦便接过了那把黑伞。
“——至少现在,陪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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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的尖顶在雨丝与铅灰色背景的衬托之下默默地俯视着自己这黯淡的庇护所。
前不久,精确地说,两个小时以前,这里存在过一场葬礼。
但是没人会继续追忆死者,过来悼念的来客也十分零散,多数是从其他卫星中匆匆赶来的,身份似乎都难以掩藏。
罗伊,他父亲的老友;卡洛琳的父亲,卫星的研究员,棺材中的死者,孤独的亡魂。
方才被钉在黑石棺里,现在悄然地飘向了宇宙的另一端——只留下一些零碎的裂痕,或许暗示着他也曾守望在此。
悼词结束,管风琴开始奏鸣,方锐的尖顶与天花板间回响着悲痛的序曲,真弦无言地看着台上面带戚容的卡洛琳,心中莫名地感伤。
——「也许正是如此罢,那个离去的时候总会有人会动情地追忆着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这个时候毫无疑问是混乱的,真弦想到。
自己的父亲仅仅因为是 ‘那段历史’的见证者,便一直与母亲被以名义上加以厚待的缘由‘软禁’在月球的城市里,连自己老友的葬礼竟然都没有办法亲自前往。
“也许这种仪式在过不久也会渐渐被取代掉吧——”
卡洛琳默然地在他耳边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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阵雨应该快要停了,大概等到这里地面上的潮湿完全蒸发,今天的这一切就不再会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里。
“呐,真弦。”
卡洛琳挽上了他的手臂。
“…怎么了?”
“答应我。”
真弦明显地感受到了从右臂肘窝那儿传来温暖的压迫。
“今天的测试结束以后…就让它结束吧。”
“…你该换一种方式生活了……已经、够了。”
“…我不明白。”
——但又理所当然的,他知道原因。
无非只是因为属于士兵的时代业已没落,新的AI热潮伴随着罗伊博士的遗产,将旧时期那些也许曾经经历过许许多多的一个个法案全数推翻。
也许过不了多久,它便可以完完全全地代替脆弱的人类,控制着“魔方”这种兵器,被那些势力派遣去进行一次又一次不为人知的行动。
就比如卫星与地球之间一直难以忽略的冲突,比如不同的卫星群中一直无法稳定下来的联系。
不知道为什么,真弦也有这种感觉。
战争永远是无法避免的,就好像人类无法互相理解、却依旧寻求着共同生存的道路一样。
“……”
“……”
在这之后两人便都没有多余的话语。
卡洛琳在行道边上,靠近一处长椅的地方突然停下。在真弦还没有反应过来、继续撑着伞默然前行的时候,任由淋漓的雨滴划过她那没有光泽的金发。
“…真的、没事吧?”
真弦赶忙回到她的身边,黑伞在她头上重新撑起一片响落着雨滴拍击的声音的色块。
“答应我。”
卡洛琳坚定地说道,右手轻柔地抚摸着真弦的脸颊。
虽然在名义上卡洛琳自称是真弦青梅竹马的姐姐,但身体的高度又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比得上一个正常的青年。
——所以此时只有真弦顺从地微微颔身,雨伞自然也悄悄地偏转到一个角度,雨水从伞边缘的弧线会倾漏到他微蜷的脊背上,黑色礼服微妙的材质同时停滞住匆匆流落的水滴,轻柔的言语又随之渗入。
“呐,小琦。”
“嗯,我可不擅长和其他东西打交道啊——”
真弦半打趣地回应她,
“…没了这份工作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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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我们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时代里呢?”
卡洛琳反问他,拉着他走进了街边那处过于寂静的、容易让人忽略的咖啡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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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弦不知道。
卫星刚开始构建的那个时候他还很小,那时候大人们都还在担心,‘这不就是活着去了天堂了吗?’
可能就是这样子的,在地球月球之间,月面之上建造的七个大大小小的卫星群,零散地漂流在轨道之间,就像银色的鱼群游弋在海洋里那样的‘自由’。
卫星是人们为了逃离这个久经战乱的记忆、饱受污染的痕迹、资源枯竭的地球在‘上面’建造的‘天堂’般的庇护所。
也许就是当年那些人物决定以「Shelters」来编号卫星群的原因。
但这又是什么样的时代呢?
距离最后一个建成的卫星‘克洛霖依提斯’完成移民已将近十年,各个势力一直保持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
然表面上所有的人类都还能安稳地安居乐业,但在‘那个时候’被决定废弃的‘魔方机甲’反而更加火热地开始了一轮轮新的研发,军队的招募宣单在每个卫星的每一个墙角随处可见……
在去往宇宙的时候,人们大概是前所未有的团结的——在那个时候,联邦政府刚刚成立的时候,据说封存了所有所谓‘上个时代’的战争所遗留下的一切,通通都封入了‘黑历史’之中。
可是当卫星真正成立的时候,没有能力前往天堂的遗民们的政府却不得不再次窥视起里面的资料,警戒‘上面的人’的一举一动。
直至今日。
真弦不愿意再思考了,他想。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志气,小人物也只有小人物的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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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入奥罗金(Shelter.2)的军队,以最好的成绩通过却甘愿只作为一个试机员。
这个时候他自知自己没心情,也没有能力站在时代之上思考。
卫星之中的社会是纷杂的,远远超出了先前的那般偏见。
就像当年那样的絮语:‘有资格的精英才能进入这个应至之地’,但他们总是傲慢的,人们容易迷失,容易疲倦,容易感到空虚……
……在这样的世界里。
所以如果说除了能使自己安安稳稳地渡过这一生以外,真弦不想思考这些。
「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我们面前应有尽有,我们同时所剩无几;人们直通天堂,人们直堕地狱」
这样精妙的古代语言在此时一样完美的适用。
“哎……”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这样悠然的午后他这几年以来几乎就没有经历过,一切都是忙碌的,琐事纷乱得让人麻木。
“…………‘这是明智的时代,这是愚昧的时代……’”卡洛琳在一旁咏叹般地悄声念道。
“总言之就是矛盾两字,不是么?”
她用手指在陷入沉思的真弦眼前晃了晃。
“是吧。”
真弦认同地点了点头,刻意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
「思想使人厌恶」
他最后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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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了。
还留着雨滴的泪痕的落地窗外,一辆黑色的穿梭车突兀地停下,肩上配着上校军衔的老人想这边走来。
“真弦准尉么。”
他忽略了还在门口不知所措的AI店员,径直走向了他们窗边的桌子。
“唔……”
真弦不认识他。
“是的、是我。”
“我是达尔克-范特息上校。”
对方伸出了他粗糙的手掌,又瞥了一眼边上愠怒的卡洛琳。
“军部有一个任务,需要你的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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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1047.(注:宇宙历元年为E.C1037,如地球历1047年即宇宙历0011年)
9月10日
“…名字。”
仅有一个词语汇聚成不冷不热的嗓音从门卫口窗户的缝隙中钻出。
“艾尔伊维斯-L-都灵。”
——她的全名不是那么顺口,但她现在得从这里离开。
“证件。”
烦人的流程,她心里暗暗地念叨。
厚重的黑石混质大门十分吃力地缓缓像两侧移动,落叶间杂着阳光从越张越大的门缝中扫出。
“喂…你真的是那个都灵财团的人么?”
身后的窗口忽然张开,背光出窜出好奇却鄙夷的目光,
“你看上去是华夏族的,不是吗?”
“…区区一介私生女而已。”
艾维大声地回应,没有回头,却一点也不恼怒,反倒很是骄傲地大步向风涌进的出口走去。
大门前除却三面被烈风洗刷到褪色的旗帜以外,便仅有一座简洁而粗犷的长方形石座。
「载人间」
——黑石块上如此镌刻,其下还有几行红色的小字,为数不多的信息透露出这里只是个士官培训学校。
校园并非修建在山区里,但若从外面俯瞰,更像是一座压抑的黑石工厂。
在这个时候从这里走出来不能说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虽然在这里面的生活也无法给人留下更多的影像。
艾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回去’。
但是有人这么吩咐了,让她回到那个不算是家的归所;
自小她便孤独地漂泊,终换来一个令人不快的姓氏与一颗淡褪的心:
她在母亲离开之后成长的很快,在同龄人享受着没心没肺的快乐的时候,她也曾回想起自己无忧无虑地长大的那个海滨的小城。
但是那种记忆很快也化作了无聊的产物,不论是久违的咸湿的海风所唤起的温馨,或是学校中千篇一律的生活和那些情感单薄的男男女女,她总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存在过其中。
这个时候,她便觉得自己有点沉溺于这样的孤独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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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轨伴着金属摩擦的声响的前进,斑驳的窗栏外浓烈的灰影接连闪过,铁青色的天际终于有雨点飘落:
这越来越压抑的气氛却让她轻松了不少。
十二点整。
没有钟声,没有艳阳。
车厢内空无一人,门边的银幕上开始播报新闻,但是那张蜡黄色的脸上传递不出什么能让人提起兴趣的消息。
但是艾维不关心这些,按照规定她今年本该毕业,但她不想就这样沦为教育短期化的商品,被锁在这些部门耗尽她这还没有找到期许的一生。
——归根结底,她进入士官学校念了四年‘高中’的道路也只是她被迫接受的结局,仅此而已。
所以此时她更加地别无选择,只能强迫自己停驻,挣扎地思考。
很快她又转到了铁道上。
此时的时间淡薄地就像是一张浸过水的白纸:列车上依旧是她一个人,仿若是走进了静止的世界中。
火车看上去有点像上个时代战争时那种斑黑色的前线专列,卧铺的床垫硬的像块没打磨过的黑石,脚下的地毯疮孔可见,但它们至少还是干净的。
也许正是她孤身一人的现状、大雨淋漓的天空、以及安静前行的列车渲染出了这种像是末世一般的气氛,也正如同这样的政府般地绝望,将这样的社会倾力呈现。
“多亏了自动化。”
艾维轻声地自嘲,
“我至少还能够跟机械为伍。”
列车行至山野,尽管山色只是灰绿,但又尚可以冲破城市中那种永远压抑的灰黑色背景;而后它很快又逃出了浓云,层云的裂罅中涌出了一点点有颜色的光彩。
但雨点依然不停地攀附到窗边。
“…卫星。”
她这样自语,伸手想要捉住那一缕破碎的金黄色,愀然地反问自己,
“你想去卫星么。”
她不知道,因为她和卫星并无交集,最多只不过是当年母亲抛下了自己只身前去了那片自己难以知晓的地方;最多只不过是政治课或哲学课上教授一遍遍重复的‘罪恶之地’。
这样的思考常常使人困顿,不一会儿,艾维依着那偶尔振动几下的车窗,意识朦胧地淡去。列车飞快的行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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