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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地的救援队所联系的,是离他所在较近的一位咨询师。
那时心理咨询的概念还并不近于生活,所以国内从事这一行业的人也极为稀少,说实话能在近处找到这么一位已经很不容易。
这倒是方便了他往返和安排请假之类的。
朱木看了一眼外方刻得方方正正的心理诊所几个大字,深呼吸一下,敲敲门,走了进去。
一进去一位女子就坐在类似前台的位置处,十分热情地起身进行招待。
“你好,你就是搜救队介绍的那位吧?预约的是5点……”
“嗯、是……现在还四点半……但是我担心迟到……没事吗……”
“没事的,不用紧张,在这边坐一会儿吧,我来给你倒杯水。”
“谢谢。”
说完朱木就默默地走到了一个角落中。
周围也没有其他等待的人,这一点他蛮安心的。
在这里的话,他不用伪装正常,一任自己展现出因过度恐惧而产生的颤栗和蜷缩便好了。
朱木缩在那个角落,仅从阴影中漏出一双眼盯着这间名为心理诊所的建筑内侧。
让人安心的布置。
明明叫做诊所,完全没有医院被少年熟知的苍白与消毒水气息,虽然对于一向病弱的他来说,消毒水的气息反而让他安心,没有过多的装饰,也极少有阴森的角落,光是待在其中便能让人心情宽松许多的精巧布置。
“好了,小弟弟,比起水,你还是比较喜欢果汁一点吧?”
这时,那位女性突然凑近,摇晃着手中的玻璃杯,朝他露出一丝温柔的笑脸。
已经很久没有从除了自家妹妹的人脸上,见过如此纯净笑脸了,而且,比起自家妹妹的天真,这位女子的笑容有一丝稳重的味道。
少年扯扯嘴角。
笑不出来。
“谢谢。”
于是他只是轻轻点头,便接过果汁挡住自己那张阴沉的面容。
不过马上,少年就把杯子挪远了一点。
“嘶。”
朱木盯住那杯微微荡漾的果汁,看着那因温暖杯壁而凝结其上的液体。
一股略带灼烧的暖意还凝聚在他鼻尖。
“有点、烫……”
“冬天了嘛。”
那位女性轻快地笑着,自己也端着一杯果汁回到了位置上,小口小口地吹着。
她看起来年纪不算太大,大概在20来岁的样子,面容虽称不上绝美却也柔和而可爱,棕黑色长发披散腰间,一双黑色眼瞳平静如水,穿着整齐而得体,一件白衬衫配合着黑色领结显出一种干练又可靠的气质,但并不会让人联想到医生一类与病气有关的词汇。
被这一小小插曲打乱,朱木心中的阴霾不知道为何也淡去了一些,他心情平静了点,身体也从阴影中终于挪开了一些。
他靠在那角落中,双眼就这样一点点盯着时针挪动到5点的刻度。
“好了。”
在那尖端指向5时,那位女性比起少年还要更早地做出了反应。
她从椅子上站起,伸了个懒腰,向缩在一角的人伸出手。
“朱木,对吧?我是这间心理诊所的咨询师,也是以后和你打交道的人,我叫关心,多多指教啦。”
“……多多指教。”
被这一开朗的招呼打得有点懵,朱木只是简单握了一下对方伸出的手,接着就触电一般地收了回去。
他果然还是讨厌陌生人。
关心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负面情绪,而是很自然地领着他进入了深处的房间。
“咔。”
随灯光亮起,一间呈现微黄的暖色调房间展现在他眼中。
关心等到少年完全步入房间才缓缓关上门,走到中央的沙发上,端坐微笑着等待朱木也一步步走到沙发前。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端正对视着,保持着1.5米的标准距离。
等他坐下后,女子开始了讲述:
“那么,我已经从你的委托人那边了解了你的情况,我也很愿意向你提供心理上的帮助,不过,还是要公事公办嘛。”
关心从桌子下变戏法似地腾出几张纸,将这些表格码起,然后腾转到有点不知所措的少年面前。
她开始耐心地解释:
“虽然已经跟救援队取得了联系,不过……嗯,一种你、你、你的也不大好,我可以叫你小木吗?”
“不要。”
朱木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这是父母最常叫他的称呼,现在,只要一听见这种称呼,心情就会更向深渊之下坠去。
被拒绝的女子也没有沮丧。
“那,小哥?”
“嗯。”
“是吗,那,接下来的话会比较严肃,请仔细考虑。”
一直轻笑着的女子收起表情,眉眼中显出一丝严肃,这种反差使对面的少年也受到了一丝感染。
“这是我的国家三级心理咨询师证,(当时未被取消,2017年9月14日,《职业资格目录清单》中,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被取消),还有医师资格证,你可以叫大人帮你查询是不是真的,你也可以向我确认执业资格,如果你不想选择我,也可以终止咨询或者另选他人。”
一系列专业的词汇下来只让得朱木感到脑中一阵钝痛。
他按着太阳穴,放肆地将心中语言吐出:
“反正我是小孩子,根本听不懂……这些事,不说也行。”
“如果你觉得自己无法判断的话,可以进行录音,只是,我有必要向您表述一切状况。”
依然耐心地回应着少年的牢骚话,关心不急不缓地将话题推进:
“本次的咨询费用由政府全部报销,不过,如果你期望的话也可以……”“不用了。”“原来如此,不过,为了配合本次的心理咨询,恐怕还需要小哥你的一定配合。”
中途又被粗鲁地打断了一下,但她只是保持了礼貌又克制的语气。
连少年本身莫名从心中生出的那份敌意都因无处着落而减轻了几分。
“我希望你能如实向咨询师说明情况,提供与自己心理问题有关的真实信息,还有,虽然现在我们是咨询关系,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也就是,只要少年自身的问题得到解决他们之间的联系也就算告一段落吧。
“明白了,就是说,问题解决以后就不用联系了吧?”
“并不是,友人什么还是可以做的,电话号码也可以交换,嘛,不过咨询过程中这些也是一定会出现的吧,总之,请先看看这张协议。”
轻轻摇摇头,关心从那一叠纸张中按上最上一张,轻轻挪动指尖将其推到他面前。
朱木拿起那张纸看了一眼。
那是一张名为《心理咨询保密协议书》的东西。
他皱皱眉,又将剩下几张也随手拿起,一起瞥了几眼。
包括收费标准、合同、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但在感到异常头晕,而且……耳边还一直不停作响的朱木来说,这一叠乱七八糟的字似乎都纠缠在一起,完全无法看清。
于是他死死咬住牙,本能想装作正常人一样随手签完字,却又突然意识到自己正是处在精神异常者所能得到救助的地方——心理诊所中。
于是……
“……我看不清。”
听到这句话时,一直维持平静的女子似乎怔了一下,接着关切地询问:
“是字太小了吗?还是小哥你有近视什么……”
“注意……集中不了,看着这些东西,乱七八糟的……”
“……是吗,那,我读出来可以吗?”
“不行……耳朵,乱七八糟的声音也很多……听你的声音很痛苦,耳膜都要被吵破了……”
将主观世界中一切噪音倾吐而出,朱木松了一口气。
能这样说出来实在太好了。
关心脸上的表情,由呆滞逐渐变得严峻了。
她轻轻伸出手,在触碰到少年之前小心询问:
“我可以碰碰你吗?嗯?”
“……很害怕,但是,可以……”
“谢谢。”
向颤抖的朱木道谢以示鼓励,女子伸出双手,轻轻捂住他的耳朵。
接着,她轻声询问:
“还听得见吗?”
“……还听得见。”
“原来如此。”
关心没有追究那声音究竟说了什么,而是深深叹息一声,收回了手,黑色双眼中掺杂了一丝哀伤与怜悯之色。
但朱木心中却生出一丝异样的悸动。
他张开嘴,僵硬了半晌,然后吞咽一口唾沫试探着说:“你,可以听听我说一下这些声音吗?”
“抱歉,但是,没有签署协议的情况下……”
“没事,我信任你,那些协议,请给我一段时间我一定能看清的。”
有点急切地表明了自己的意见后,少年拿起那些表格和协议,一个个用手指指着艰难辨认着。
一边,他也不忘恳求:
“所以,请等等……”
他之前给小双读故事也是这样。
靠着触觉与视觉同时协助辨认出正常人本该轻易辨认出的真实。
就这样,20分钟过去了……
“我看完了。”
朱木这次没有说谎。
他拿起旁边的圆珠笔,在纸张署名处签署上了比起同年的小学生还要潦草的字。
因为握笔的手一直在颤抖嘛。
这期间,关心就一直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少年迟缓地读字过程,直至最后眼中也没有一丝怨言或不耐烦。
“现在……可以说吗?”
朱木抬起头,以期待的眼神注视着眼前这位女性。
关心也只是稍微抬眼看了一眼上方的时钟,接着双手合拢轻笑着开口:
“现在是五点半,所以,还有半个小时,我们的工作可是很重视时间的,放心。”
“谢谢。”
得到允诺后,朱木深深埋下头,将心中一直积攒着的痛苦,全部倾泻而出……
什么。
做不到。
没法信任。
少年再一次说谎了。
果然,无论如何他还是无法信任眼前这位对他真心相待的女性,所以,为了防止她说漏嘴,为了防止她图谋不轨……
他把一切都推给了地震,隐瞒了父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