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学这一门学科处于非常尴尬的位置。
所以说,在学心理学的时候,老师经常会引述这么一段话表述心理学的出身:“在冯特创立他的实验室之前,心理学像个流浪儿,一会儿敲敲生理学的门,一会儿敲敲伦理学的门,一会儿敲敲认识论的门。”说这句话的人叫墨菲,但不是墨菲定律那位,墨菲定律那位不是心理学家。
冯特将心理学带入实验室,精神分析将其在非正常群体中发扬了,行为主义则将其在正常大众中发扬。
不过无论是名言,还是这些学派的理论,都带有一丝“生理学”的色彩。
连应用心理学的人都要学生理解剖,何况精神医学呢?
“单纯的心理学是解决不了许多神经症、精神障碍,甚至一些严重的心理疾病的,我之所以会让她去学医科,就是为了更好地帮助她实现自己的梦想。”
说着,男子从上衣口袋中拿出一板药。
白色的,胶囊形状却仍是药片结构的药物,从这一板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这是治疗睡眠障碍的药物,失眠交给精神分析那边得追根究底地找到你为什么失眠,然后还要发泄这个原因,交给行为主义就不停将睡眠和某个事物联结在一起,这些都要时间,其间,如果不采取措施病人还是会失眠,心理咨询师费用不低,而这药,不过70多块钱一盒。”
说罢,他缓慢地挪动着手指,使那一板药片得以全面地展现在面前之人眼中。
展示一下后,他把药又放回口袋。
朱木不由得联想到了自己的失眠症,目前他还没有使用任何药物,夜晚还是该失眠的时候即便大脑变成浆糊也完全无法入睡……
昏沉和沉睡是两件事,前者痛苦,后者舒坦。
如果使用了的话,状况会不会好一点呢?
男子似乎察觉到他的动摇,再度不急不缓地进攻:
“看吧,连失眠这种看起来好像不大严重的疾病,单纯的心理学都很难发挥作用,当然,要根治,心理学手段也是必要的,并且药物很可能产生耐药性,一些精神科药物副作用也很大,毕竟是药三分毒,但是,无论药物的问题有多大,既然医生会开给病人,就证明症状比这很大的副作用对病人的危害还大,只要,医生负责的话。”
说到最后一句男子挑了挑眉。
粗大手掌轻轻敲打了一下桌面,他叹息了一声,以非常遗憾地语调开口:“我女儿之所以会拒绝执行处方权,也是因为遇到了行业败类的原因,她上大学的时候高中好友怀疑自己患上抑郁症,去了一处医院求助。”
他讲这话的时候故意把“医院”的发音调重了一点,接着还顿了顿,似乎也有意将自己的诊所和医院区分开来。
医院中一般设有的是精神科,而非心理科。
因此倾向会略有不同,一般来说,心理医生会更像……医生一些。
就是那种检查之后给方子叫人去取药那种。
“那里的主治医生虽然同我一样是国二,但道德操守丧失,为了增加收入滥用药物,本来只是有抑郁倾向,硬是真的逼成了抑郁症,万幸她好友家中条件较好,察觉不对后主动与小女联系,她又找上了我才发觉不对,那人的执照被吊销,”
语气沉重地讲述完这一事后,男子做出了微微咬牙的表情。
“我本以为这事只会激励女儿成为一个道德的心理医生,却不想导致了这种结果。”
“但是。”
少年这时突然开口了。
他说不出是找回底气还是单纯报复地挺直身体,漆黑双瞳与面前毫无惧意的男子对视着。
话语从唇中吐出:
“你是心理医生吧?”
“……”
男子略感不适地扭了下脖子。
但他马上放下伪装,坦然露出一丝挫败的苦笑,点点头回答:
“是啊,我的专业知识,看来还不牢啊。”
稍微露出一些颓然之色,虽然男子之前与关心产生了强烈的争执,但他确实是关爱着自己的女儿的。
所以才会起名为关心吧。
这让朱木……
稍微有点不是滋味。
再度饮了一口旁边的冷饮,朱木深知,自己是不该嫉妒这两人的,但一想到现在自己连一直信赖着的妹妹都如此惧怕,他便不由得升起一股病态的愤怒。
为什么说是病态的?
因为少年会突然冒出“趁咨询杀了关心,等这个父亲进去看”这样的想法,这恶意已经除了病态就只有扭曲能形容了。
不过他还能稍事压抑。
不过为了爆发,还是尽快转移话题的好。
“你们就是因为这个才发生争吵的吗?”
“差不多吧。”
“放弃是指……放弃这个想法?”
“不,事实上,我希望她停止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
男子摇摇头,再次抛出一个让少年有点吃惊的答案。
对这惊讶表示理解地点点头,男子摊出手,解释着自己的想法:
“只是不愿使用精神科药物的话,我可以理解,只要我筛选一下病人就好了,像你这样比较严重的病人,我之前不会划分到她那边去,所以不想用就不用吧,多积累一点经验,总有一天观念会改变的。”
但明显,并非如此。
男子一瞬阴沉了脸色,吐出的气息从他摊开的手传过来,带着淡淡的薄荷气息。
接着他握紧了那只手。
“但是我发现了,她的性格之中有着心理咨询师不可或缺、却又不可泛滥的一种品质。”
男子挥了一下拳头,表达出一丝无奈。
“她的共情能力太强了。”
“……”
这声叹息使得朱木有点蒙。
根据他的理解,共情能力,和能与他人“感同身受”的能力应该差不多。
但是这……
“这不是好事吗?”
“的确,一定的共情能力对于心理咨询师是不可或缺的品质,但请考虑一下。”
对于质疑男子没有躲避,而是正面地回应了过来:
“过来向心理咨询师求助的人,无论症状轻重,往往都是遇到了在生活中靠一己之力很难,或者根本不能抵挡的困难,而共情能力,能使咨询师设身处地地考虑来访者的困境,然后一起解决。”
“是这样没错。”
“设身处地或许可以起到一定协助,但是,如果共情能力太强,咨询师就不止是感同身受了,而是货真价实地陷进去了,甚至出现和来访者一样的症状。”
听到这朱木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心理咨询师是一项高危职业。
自杀率很高、患上心理或精神疾病的几率也很高。
一心一意去考虑患有心理疾病的人的心理状况,这样一直维持着这种病态思维之后,哪怕再坚强的心理咨询师,也能难免会被负面情绪所沾染。
所以心理咨询师才会有隔一段时间进行一场心理疏导的习惯。
“没错,关心就是那样,在她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活动之后,我发现她出现了和她的来访者同样的轻微忧郁倾向,后来经过观察,我终于下定了主意,她并不是很适合心理咨询师这一职业。”
以一般疾病进行比喻的话。
像关心这样共情能力过强的人,便是易染群体。
而心理咨询室也好,精神病院也好,都属于高危地区。
作为一个父亲,同时,也作为对于心理疾病危害性十分了解的心理咨询师,男子绝对无法接受自己女儿有被病人“传染”的可能。
但他并不打算强制停止她的活动。
他只是希望她先在自己身边旁观一段时间,再做一段时间的心理准备再说,男子并不是十分严厉的家长,相反,他比起大多的父母更加开明。
“几年前,因为发生了地震,我主动要求去了地震一线对那些遇难者家属进行心理疏导,并且在那住了挺长一段时间,毕竟心理咨询本身要用时间比较长,这个心理诊所也交由了关心进行管理,但是我告诉她这期间不要接受预约,结果她还是违反了啊。”
“那是……恐怕是因为我的主动联系。”
朱木主动低下了头。
地震后,少年为了逃避现实,也为了安排以后的生活匆匆赶回了家中,因此才和这位男子错过了吧。
而好巧不巧他绝望求助的电话刚好接通在了关心那边。
那场地震仿佛一条无形的丝线一般,将一切串联了起来。
“没事。”
男子依然仁和地笑着开口:
“那并不是小朋友你的错,相反小女才为你添了很大的麻烦吧?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取消对她的委托吧,将你的情况交给我转手。”
说罢,他深深鞠了一躬。
上次有这个年纪的人向朱木鞠躬,还是他的父亲。
理由则是……
回忆和现实如灰白对映,打心里一股丑恶的苦涩感泛滥了开来。
少年赶紧喝了一口冷饮,把其和胃液一起咽下。
但……
“不,请恕我拒绝您的请求。”
“是吗……我可以听一下原因吗?”
“您提出这个要求是为了关心老师好,这点我已经了解得很充分了。”
慢慢从座位上站起,朱木走了过去,轻轻扶起还保持着躬身姿势的男子。
他并非处于恶意才得出如此回答……
“但是,您有考虑到我现在马上撤销咨询委托的话,对关心老师的影响吗?”
“……”
心急易坏事,病急乱投医。
所谓“关心则乱”,本来逻辑思维十分清晰的男子,在自家女儿一事上也不过是个笨拙的父亲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