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术后一根烟也是老传统了，走到好久都没有来到过的阳台上，吹着自己十几年前就吹过的风，那个时候医院还没有改建，那是自己最熟悉的医院的样子。
看着手里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烟盒，时代变了，但烟的成分却依然不变，变了那就不是香烟了。
这也是自己唯一一件没听从叶主任的教诲的事情，从诊断方式到手术手法，所有的东西都跟叶主任很相像，自己也毫不避讳自己是在模仿叶主任，但唯独在作为医生“最好”不要抽烟这件事情上有些不一样。这件这句话的意思就是不要抽烟，但自己却抓住了这句话唯一两个字的漏洞。
“二十多年前的医院，哼。”
发出一声冷笑，笑得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现在想想也蛮奇怪的，都说时间才是治疗一切的良药，但这么多年过来了，自己却也还是没有办法对自己过去三十年的人生释怀，不然的话自己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做出只会在科幻小说中才能出现的事情。
“……”
葛依柔慢慢靠近到亲生父亲的身后，对于年轻的父亲病情的担忧已经消失，但脸上的这份忧愁并没有褪去，因为自己的面前还有着一个消失了好几年，又突然出现拯救了所有人的亲人。
“他马上就要被推出来了，你不应该过去看看情况吗？”
葛润泽转过身去，说话的同时不断地在自己的面前挥舞着手臂，免得自己吐出的烟飘到女儿的脸上。
“不，爸爸的业务水平，我是很相信的。”
其实只是对于这个时代的病完全没有什么恐惧而已，虽然癌症方面的研究还在继续，但这种冠心病症状在那个时代已经是可以根治的了。踢了一脚身边的那个大箱子，便携的简易手术设备可以说是在这次手术上帮了大忙。
“你为什么要回来这边？”徒手给烟掐掉，指间感受到一阵刺痛。
“还、还不是因为爸爸一直没有回来……”
爸爸？葛润泽眉毛一挑，除去塞西娅，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自己的女儿叫他“爸爸”，虽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之前一直叫“父亲”的，现在感觉竟然有些不太适应。
“而且，爸爸在妈妈留给我的项链里偷放了一个信标，不就是正有此意吗？”
“嗯，我就想过会是这样。”
葛润泽深沉的点点头，实际上他藏这颗石头是为了在自己走投无路的时候还能继续进行活动，但也没想到竟然成为了自己女儿再次回到过去的契机。
“您为什么……一直不跟我们联系呢？”
阳台无风，但葛润泽的头发却像是被吹动了一样，稍微冷静下来才发现，原来是自己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因为自己不配，但这句话并不能跟自己的女儿说。
只有跟自己的妻子分开的时候，自己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爱她——
“润泽，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在自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家里的时候，是她抱起了还在熟睡的女儿。酒精让自己的大脑昏昏沉沉，但她的脸孔却十分清晰。
“叶凝！现在润泽的麻醉还没有解除，手术十分成功，你就放心好了。”走廊里传来了田诗渝忙碌的声音，顺着阳台门看过去，她的样子一闪而过。
“感觉好久都没见过这么有活力的她了。”
自己笑了出来，这个在未来会主动背负起自己和叶凝的孩子的幸福的女人，现在也还是如此“让人耀眼”。
所以自己不配。
不配站到她的身边，因为自己还是忘不了，忘不了那个陪自己度过大学时光，时而毒舌，时而可爱的长发身影。但现在她却只能是活在自己的回忆中，可越是只停留在回忆中，她的美好就越是被放大，自己就越是忘不了她。
自己没有资格站在这样优秀的女人……女孩子面前，自己无法去爱她，即使她敞开怀抱接受了自己，接受了自己的家庭，但自己却无法接受自己，明知不能沉浸在回忆中，却还是只能这样下去。
“依……葛依柔。”这么多年，只是叫女儿的名字这样的事情，都有些生疏了：“对于你妈妈……我说的是田诗渝，你对她……”“她就是我的妈妈，我也好、塞西娅也好，我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葛依柔看着女儿坚定的眼神，葛润泽感觉自己像是面对着叶凝，如果看到自己这个样子的话，估计会劈头盖脸的骂自己一顿吧。
如果，如果能够改变过去的话，或许就不会出现那么多的悲剧了？
带着这样的想法，自己决定就这样走回自己的过去。
但最后才发现，自己哪里有这么伟光正？自己只不过是在逃避罢了。所以才会去战场，将生活中的所有事情都编造成自己逃跑的理由。
越是看见田诗渝，就越是忘不了过去，内心便越是愧疚。
“呼——”
正在自己回忆自己过去的时候，面前的女儿突然嘴巴一鼓，眉间现出阴影，肩膀微微颤抖一番。看上去像是有些心事，但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葛润泽一眼便看出了自己女儿的情况——
“困了吧？还不错，这说明你还保持着健康睡眠，还不错。”葛润泽欣慰的点了点头，还蛮满意的，自己的女儿没有把自己的身体弄坏，很注重健康作息。
主要也是没有想到，这个对自己来说已经非常熟悉的手术，竟然耗费了这么长的时间。看看自己的手，在这双手下不知道已经为多少人做了手术，但却在刚才久违的有些紧张，花了好长时间才静下心来。
医院早就进入了熄灯的时间，只有必要的走廊的灯还是亮着的，放眼望去，医院周围的建筑已经没有灯光了。
能隐隐约约听到走廊上叶凝和叶主任谈话的声音，声音已经没有那么急促，和这安静的夜很是搭配。
低头看一眼时间，也是如巧合一般，秒针再转动半圈就要到第二天了，葛润泽放下手表，长舒一口气——
“葛依柔，生日快乐。”
“哎？”
对于这句话，本人反倒是最尴尬的，本应该还没有到对生日完全无感的年纪，但却完全没有将这种事放在心上，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对啊，我都……忘了。”
葛依柔搔着自己的头发，笑得有些苦涩。
“礼物……就先，那个……欠着，等……等到，等到回去之后再补上。”
从来没根女儿说过这种话，印象中，每个女儿的生日的时候，虽然礼物都不会少，但自己本人却总是坐在办公室里，或者站在手术台前，这十几年里根本就没有吃过生日蛋糕，家里人留着的蛋糕经常性的放在冰箱里等待发毛扔掉。
“嗯，就这样吧。”
也没说过这种话，还是赶紧离开吧，再不走的话，尴尬的就是女儿了。
“爸爸！”但是这次不同，女儿阻止了自己的脚步。
“放心，我只是去上个厕……”“我，我那个……”
女儿和平时不同，她双手在腰间握紧，抬起头，激动得不像是过去那个温柔冷静的女儿：
“我考上研究生了！”
“嗯，我知道……”
“我那个，我大学也是毕业生代表！”
“嗯。”
“大学四年，我拿了三次全国奖学金！”
“嗯。”
“然后，我拿了全国大学生历史竞赛第一名！”
“……”
“还有，那个，那个，我的毕业论文还……”
“葛依柔。”“在！”
孩子为什么要说这些？一长串其他孩子望尘莫及的荣誉，在她这里却总像是理所应当一样，女儿从来都没有骄傲过，她永远是这样谦逊。葛润泽低下头，但随即又抬起，因为除了低头，他还有其他应该做的事情——
“你是个很棒的孩子。反倒是我，这些年，真的很抱歉。”
不是自己离开的这些年，而是自己从成为她的父亲开始之后的这些年，自己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无论“历史”多么残酷，自己总归是要面向未来的，至少不能让身边的人失去未来。这个孩子一个人坚持前行，即使身边的挫折再多也从没想过回头，而自己呢？连转身向前看都做不到吧。
说白了，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是自己还不够好吗？让爸爸不愿意待在这个家里？
从小的葛依柔便有这样的疑问。
“为什么会这么问？”妈妈十分不解。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没看到爸爸笑过。”
但自己好像说错话了，因为这个时候的妈妈也不笑了，看着坐在客厅里，可以用“久违”来形容的父亲，嘴角没有了一丝弧度。
从那之后，自己就再也没有问过这样的问题，因为这是会让爸爸妈妈都不高兴的问题。
只要自己变成一个好孩子，那爸爸妈妈自然就会笑出来了。
当成长伴随着这个幼稚想法的褪去，“优秀”对自己来说已经成为了习惯。
虽然年龄上自己已经脱去稚嫩，但无论年龄，谁都希望自己在乎的人夸自己一句，或者自己能够为身边的人带来一丝笑容，或者骄傲。
因为自己要做一个好孩子，所以不能哭；但现在，当知道自己真的就是“好孩子”，所以才会哭泣。
“今天是你的生日，就别哭了。”
自己现在应该去抱抱她吗？感觉自己从来都没有做过这种事情，叶凝抱过她，田诗渝抱过她，甚至韩竹都抱过她，可自己却对这种事情没什么印象。
所以就这样直接愣在了原地。
“嘿嘿。”虽然流着眼泪，但女儿确确实实的是在笑：“爸爸在某些方面很笨拙，这一点倒是几十年都没变呢！”
如果妈妈能够看到这一幕，估计会笑得合不拢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