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汾水以南某个不知名的小山坡上,抖抖索索地擦拭着一把崩了个缺口的短刀,努力维持那早已不复存在的帝王威仪——附近已没有一处高过这个山坡的地方,河道在我的脚下裂开了一道深渊,我就在高高的……塌了一半的焦黑土堆上俯视我仅存的部下,他们亦抬头看我。我从中看到妄想破灭后的醒悟,惊惶,直至埋怨——是我亲手将所有的退路断绝。但出于对生命本能的渴望,他们依旧看着我,而我依旧擦拭着刀,手却不再颤抖。这多少让他们感到些许安慰。可我知道这并不是出于领袖在危急关头该有的镇静……相反,面对一场已经变得毫无悬念的战斗,我获得了一种一切都结束后的释然与超脱。
我的心境超脱了,我的实力却没有。只因为我的心死了,我也跟着醒悟,随即变得无欲也无求——那些妄想走了,消失在这片焦灼的土地上。
整个中州在我眼前燃烧着,他们的、我们的尸体都在燃烧。血液在灰烬上流淌,流过燃烧了一半的旗帜,流到我的脚下。我抬起头不去看它。不敢想象前一刻的天空还是血海翻涌。而此时一缕阳光倾泻下来,让我感到久违的温暖。我呆呆感受着这些将我从炼狱拉回人间的小小光芒,我知道,它们从不属于我,一刻也不。
黑暗笼罩的世界里,那个用光引导他们的人不会是我。而真正属于我的,是土堆下死了或没死的他们,和在前一刻刚刚化为泡影流沙的妄想。我们只剩眼前的罪业,以及一伙心存侥幸的败寇。
在经历了千年的谋划和几个月的鏖战之后,我和我的族群终于要全军覆没了。
恍惚中我听到有人在天上叫我:“魂天帝……魂天帝……”
这样一个更像是称号的名字在此时竟让我感到陌生。但我已想不起原来的名字,或许是太久没人叫它,又或是本就不愿想起。因为当我还不是天帝的时候,我也曾有过一个还算美满的家庭,那里有威严的父亲,慈祥的母亲,满口仁义的弟弟,甚至还有一个温柔善良的初恋……
后来他们都死啦,我也摆脱了过去,人总要往好处看。我成为了魂天帝,魂族的天帝。再后来,我晋入了斗帝。
我被他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我感到羞恼,更因为被勾起了那段往事。人在临死前总会被迫回溯自己的一生。为了表示抗议,我握紧了刀子站得笔直,血气重新漫卷上来,显得煞气逼人。我在给人一种还能一战的假象,可我早已是强弩之末。永不言弃和困兽犹斗,是我为我的帝王生涯所能添上的最后一笔。我只希望死亡能赶在我的尊严崩碎一地前到来。
叫我的人名叫萧炎,当然毫不留情地给我来了一下。我再度跪伏在地,吐了口血。不幸的是,他似乎并不急于了结我。这个谜一样的男人从边荒小镇的布衣少年到君临天下只用了短短四十年……一个流光溢彩宝相庄严的火之君王,和一个须发散乱满身血污的落魄老头,像嵌入画中一样对峙着,我忽然觉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但很快,笑到一半的我便连带着脚下可怜的小土堆被一同拍入了地底。败寇们与我的短刀不见了踪迹,只有我不依不饶地爬了出来,并且没事似地抖落身上的尘土。
他没有再出手,只是静静地看我。还有我的老朋友们,古元,烛坤,雷嬴……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甚至前一刻还被我打得哭爹喊娘的,忽然所有人都用那种眼光看我。很快,我就被他们看得心里发毛。激愤通常始于口水,但此刻他们不发一言,却已将我濒死的心激得滚烫,接着,又将我残存的自尊杀死。
我忽然明白了,刚才他不仅仅只叫了我的名字。当我麻木等死回忆往昔的时候,他一定又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话语。不像我,从不会和一个死人废话。无论是为教化恶人还是警醒世人……或许他们也忽然明白了,这样冥顽不灵的恶人,除了这样的眼神,还有什么能令他动容的呢?
我动容了。当然不会是那种声泪俱下地忏悔。上天给每个人安排了不同的际遇。遗憾的是,我们所受到的教育似乎背道而驰——狼窝里怎么会有羊活下来?所以成王败寇,我应该只是输给了一只披着羊皮的狼。而这只“绵羊”已经今非昔比,他是天下联盟的领袖、斗帝强者、救世主,昔日的大佬们很想恢复尊严,却都在他的羽翼下匍匐称臣。显然,最好和最坏的结果都在眼前。
我抬起头再看他,每一寸都看得非常仔细——我不愿承认我只因一张羊皮而输了天下。我又开始胡思乱想,想起弟弟信誓旦旦要当大侠的模样,想起母亲在后院细心浇养的一颗花树,又想起与恋人初遇时头碰头吃得那碗素面……我不关心输给他,尽管我仍死死盯着他看,但其实我什么都不关心,我只关心他们为什么没能像他一样活下来。
真正的良善都已经死了。我转过头看向周围,没有发现一颗像样的树让我缅怀,甚至没有一块不在燃烧的土地。我灰头土脸地陷在一个巨大的坑里,狼狈在我身上并不让人同情,因为我的狼狈让他们看到了自己的过去,让人觉得抑郁——他们刚从鬼门关里出来,而这个人却又要进去。但这种抑郁很快便转为喜悦,接着,变得幸灾乐祸,因为这个即将要进去的人正是曾把他们投入地狱的人。
现在,所有人都可以俯视我,我像极了待审的囚犯。不,我就是一个囚犯,且罪大恶极。
“魂天帝,大陆的浩劫,就此结束吧。”他眉头一拧,终于开始履行一个救世主的职责,手中那柄燃烧着火焰的尺子更亮了几分。由于实在太亮,我没能将它看清,反而看清了大地上满目的疮痍。我的罪业着实深重得可怕。
我们拉开了架势准备打最后一战。大多数人脸上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这让我觉得好笑。我看看他,他也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忽然获得一种怪异的满足感——我也算是载入史册了,即使是遗臭万年。我告诉自己已经没有遗憾,于是选择再添一把火。
“可惜朕帝身已成,天下有谁敢杀朕?”永不言弃和困兽犹斗,是我这种人最后的遮羞布。我当然知道怎么杀死一个神,他也知道。
果然,他的眼神更冷了几分,声音也更冷了几分,“不会让你走掉的。”
我很快被热浪席卷,异火榜上二十二种异火齐齐笼罩下来。
我看着他的帝身也燃起火焰,不禁有些惊讶于他的果决。但要有所得就要付出代价,而这代价却让我觉得很值,因为他换来的结果是——我马上就要死了。
我的耳边传来无数生灵的高喊:“炎帝大义!”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场面。我细细思考,发现我们都是能够果断作出牺牲的人,所不同的是,他会选择牺牲自己,而我总是毫不犹豫地牺牲别人。
我不禁佩服他手段的高深,我与他果然相差了不止一张羊皮的距离。我由衷地对他感慨:“你赢了。我输得不冤。”
而他已不屑与我答话。
眼前的景象仿佛变成了一出哑剧,且渐渐褪变成黑白两色,无数的火焰丝线将我死死缠绕,形成一团坚不可摧的光茧,火焰渐渐灼瞎了我的双眼,刺穿了我的耳膜,我的喉咙蠕动着,却再也发不出一句呻吟……
在永恒的黑暗里,我默数着岁月轮转,百无聊赖地等待异火将我的意识缓慢炼化。我开始厌弃我的斗帝之体,它在此刻显得无比多余——我只能不情不愿,苟延残喘地活着;又或许我早已经死了,死后的世界便是一切皆无,除了有罪的灵魂。我无法分清是活着还是死了,但我知道两者皆是不幸。我试着去想一些有趣的事情,我的父母,我的弟弟,我的恋人……接着又开始想念我的族人,想念那些被我献祭的无辜裔民,想念虚无吞炎,还有他身后无数中州涂炭的生灵。他们终于开始唤起我本该湮灭的罪恶感,且愈演愈烈。
为了防止我在死去之前陷入疯狂,我强迫自己心如止水,一如当年的艰苦修行,可惜都宣告失败。
于是我平静地接受了这一现实。他们化身为恶痛缠绕在我的心头,而我就像恶狼舔舐它的伤口,开始忏悔我所犯下的罪行。
是的,萧炎是对的……那些敢于反抗我的人都是了不起的英雄——那真是很没面子的想法,没面子到我几乎想要放弃,但我的疯症已迫在眉睫——要是还有眉毛和眼睛的话,我会选择痛哭流涕地忏悔。
我不管我会杂七杂八地想些什么,每当我平静下来,我都会安慰自己还有机会。如果还有来世的话。
如果还能遇见他们。
当然,还要记得披上一张羊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