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黑暗不知持续了多久,萧玄仿佛感觉自己正浸淫在一片奇异的浪潮之中,随着起伏的波纹肆意荡漾在空寂的天地之间,冰凉而潮湿的液体不时漫过口鼻,宛若一只灵巧的小手,频繁地捉弄着睡梦中的人儿。
他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幕熟悉的苍白,漫天的大雪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在天光洒落的一瞬,他仿佛隐约听见了女子悲伤的哭泣,忽远忽近。
是她么?
他的心蓦地揪起。
赌约已经结束,她还没能回家么?
担忧与疑惑涌上心头,他试图挣扎着坐起,可僵硬的身躯却无论如何都不听使唤,只能任由冰凉的霜雪轻易盖住了他破败的身躯。
他怔怔地躺在幽蓝的水中,一动不动,而内心深处却宛若燃起了一簇炽热的火焰,灼烧着他焦躁的思绪。
短短的七日相处,与她的一点一滴却仿佛在刹那填满了他二十年的全部记忆,昏沉的脑海中,只一遍一遍地闪过那些拥有她的、细碎而深刻的画面。
周围悲伤的气息越来越浓,忽而在身侧闪过一道轻微的叹息。
萧玄目光一颤,挣扎着转动僵硬的头颅,那声叹息是如此地清晰而靠近,仿佛就与他的耳朵近在咫尺。
那是一张苍白的侧颜,他一声惊呼,是她……却又不是她——她又怎会如此轻易地哭泣?
她是倔强与骄傲的,仿佛世间的一切都不能将她击溃。
可他还是颤动着苍白的双唇,努力吐露出含糊的关切,“你怎么了?”
她单薄的身形蓦地一颤,随即缓缓转过头来,俯视着他,凄美的眼眸深邃而悠远,闪烁着捉摸不透的光芒,在她的目光映入心间的刹那,他所有失去的力气仿佛都在此刻恢复了过来。
他一下坐直了身子,震落一层薄薄的霜雪坠入水中,露出其下斑驳的血衣。
“一切都结束了,你又在因何而哭泣呢?”
他温柔地将眼前颤抖的少女拥入怀中,轻抚她漆黑如缎的长发。
“回不去了……”她在他怀中低声喃喃,语气深沉而绝望。
萧玄一颤,手中的动作仿佛被凝在了半空。
“我们已经……回不去了啊!”
她蓦然抬头看他,殷红的眸中是无尽的冰冷与决绝,带着最后的哽咽与挣扎,嘶吼出令他震撼的话语。
此刻的她显得无比阴沉而可怖,宛若一头择人而噬的魔,转瞬将他逼入了死角。
他猛地睁开漆黑的双目,僵硬的上半身骤然从榻上弹起,大口吞吐着四周冰凉的空气,苍白的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短暂的茫然过后,随之而来的是浑身撕裂般的疼痛与不可抑制的虚弱。
随着一声闷哼,萧玄软软地倒回身后坚硬的床榻,入目是一片深沉的黑暗,唯有床头闪烁着一盏微弱的烛火,映亮周围狭小的空间。
这是一座简陋的营帐,可以隔着单薄的兽皮轻易感受帐外肆意呼啸的冷风。
在某个奇异的瞬间,他忽然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望向他早已麻木的左手。
轻微的压迫从那里清晰传来,那是一位娇弱的少女,正枕着他坚实的手臂安然入梦。
他能感受到那抹微弱的冰凉与湿润正透过破碎的衣袖源源不断渗入他悸动的心间。
她竟是真的哭过。
是为了他么?
她又在做着一个怎样可怕的梦……
“你醒啦?”
明灭跳动的烛光下是她憔悴的容颜,她仿佛一头惊醒的小鹿,快速地抬起头来望向醒来的萧玄,清丽的眸中闪过难掩的惊喜,些微的疲惫与倦意便在一瞬间烟消云散了。
“太好了,你可算是醒了,你知不知道,你昏迷了整整三天!那些人可眼巴巴地在外面盯着我呢,恨不得立即冲进来把我吃了不可!”
仿佛压抑了许久,她终于在此刻得到了倾诉的机会,一时间喜不自胜,扯着萧玄的臂膀一吐为快。
望着眼前喋喋不休的少女,萧玄愣怔片刻,终于露出一抹久违的微笑,轻声问道:“哦,是谁要吃了你?”
似是回想起了极为羞恼的往事,魂玉苍白的脸庞“噌”地红了起来,冷冷瞪了一眼榻上的萧玄,“还不是你那好妹妹萧霖……”
“她?她怎么你了?”萧玄愕然。
魂玉不答,只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恨声低语,“总之,你别问了……我也不懂那丫头脑子里都在装些什么,你也不会懂!”
萧玄望着身前突然变脸的少女,一时不知所措,难免心中腹诽女人善变,却又在瞬间抓住了话语之间潜藏的危机。
“他们……没有为难你吧?”他犹豫片刻,终是询问出声,低沉的话语间带着罕见的恳切与试探。
晦暗的烛火下,魂玉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松开了附在他臂膀上的双手,“为难?”
“不用担心,因为曾经为难我们的人,已经死了。”她的眼神锋锐,直直望向蓦然颤抖的萧玄,微微一笑。
“萧忆他……死了?”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少女低声喃喃,眸中尽是一片难以置信。
“怎么,他一心想要至你于死地,如今你倒替他惋惜起来?”魂玉听出他话中的伤感,当即不满地出言讽刺。
萧玄一时间默不作声,重伤未愈的脸色显得愈发苍白,往昔的时光历历在目,一时让他感慨万千。良久,他终是吐出一声苦笑,“抱歉……我明白,有些时候不该心慈手软。”
“最好不要向宁雪姑姑提起。”他的话语平静而忧伤,“他也曾是……”
魂玉一颤,深深地望向眼前怅然的男子,复又低下头去,缓缓点了点头,轻声答应:“我知道了。”
“好了,别说这些了,快些好起来,我还指望着你带我离开这鬼地方呢!”她忽地笑了起来,带着不曾有过的清澈与明媚,看得萧玄一阵目眩。
“我带你走?”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语,心中被突如其来的悸动所淹没。
“对啊!”魂玉言之凿凿,随即露出得意的笑,“我与你的族人们定下了血契。”
“等我们安全出去了,我就把你还给他们。”说着,她扬起左手一撩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一朵诡异的血色青莲正在其上妖艳绽放,令人不寒而栗,“喏,看到了吧,绝不抵赖!”
“这是……”萧玄一怔,望着眼前可怖的诅咒心中不忍,踟蹰片刻,还是低声说道:“我信得过你,我帮你解开吧。”
“别别别,就这样挺好的,他们都放心,除了那小丫头片子会时不时过来闹一闹……”魂玉轻轻推开了萧玄伸来的手,微笑着说道,“毕竟……这天下只有一个萧玄,而魂族也只有我一个魂玉。”
萧玄一怔,随即笑了起来,“这么说来,能让你我相遇,当真是一件无比幸运的美事了吧。”
“至少,现在是这样吧。”魂玉突然面色一暗,沉默不语。
萧玄察觉了她的异样,却并未追问,只在榻上深深地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身躯,随即深吸一口气,轻轻一跃,便是立在了柔软的沙砾地之上,“这点路我还是能走的,我们早些出发,也好让我早些回去养伤。”
魂玉怔怔望着身前的男子,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眼下已然到了离别之时,心中难免有些怅然若失。
她忽地想起了什么,顿时手中纳戒一闪,一柄蓝光萦绕的森白骨剑赫然现身。
此刻的它已再无先前的威势,仿佛被一股极为精纯的灵魂力量所压制。
“拿着。”魂玉最后看了眼手中短剑,终是咬了咬牙,将它塞入了萧玄手中,“替我保护好她!”
“这是……”萧玄面色凝重地望着手中异宝,见多识广的他一眼便知此物绝非凡品,刚要开口婉言谢绝,却被面前少女冷言打断。
“别多想,可别以为是我送了你,只是暂时保管在你这儿,等风声过了,我会来找你。”魂玉小心翼翼地低声嘱托,“我答应过她,要带她回家!”
“所有人都以为她在我身上,他们一定想不到……”她又瞥了一眼愣怔的萧玄,眼中闪过小小的得意。“给我放仔细了!”
“我……”萧玄一时哑口无言,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讷讷地将短剑收入纳戒之中,细心加上几道严密的禁制,这才抬头冲魂玉晃了晃手中的戒指,“满意了吧?”
“唔……嗯,勉勉强强感受得到,不过寻常人也发现不了,就这样吧。”少女蹙眉感受一阵,终于缓缓点了点头。
萧玄只道是她故弄玄虚,不禁摇头苦笑,这般严密禁制,即便是斗尊强者都要摘下他的纳戒悉心查探,方能有所察觉。
眼见万事俱备,魂玉最后扫了一眼这处昏暗狭小的营帐,轻轻吹灭了榻边燃烧的小小烛火,拉起萧玄的手臂,一把掀开了单薄的幕帘。
广阔的天地在眼前霍然开朗,帐外是仍旧呼啸的风雪,与雪中静静伫立的无数黑色武士,密密麻麻围绕着孤独的营帐整齐地肃立,沉默地恭候着他们新的王者。
魂玉冷冽的目光略过周围无数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庞,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她牵起身旁的萧玄,冲他露出挑衅似的微笑,迎着凛冽的寒风挥了挥苍白的手掌,威严的命令自她的口中清晰地传达,唤醒了眼前沉睡的巨兽。
“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