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断山脉的云海上空冷月高悬,星辰流转,荡漾于苍莽寰宇的魂族巨舰宛如一座漂浮的城市,无数密集而精巧的建筑遍布其中,廊腰缦回,鳞次栉比,在璀璨的星空下熠熠生辉。
身着黑袍的少女穿过寂静的甬道,轻盈的脚步轻叩在廊上,裙裾曳过光滑的地面,撩起阵阵旖旎的香风。身侧的舷窗之外乌云翻涌,莹白光辉自天边洒落,前方的宫灯次第点燃,便在这如梦似幻的光影之间,沉默的少女缓缓行至一处精巧的斗室前轻轻站定,神色复杂地望向身前紧闭的房门。
她仿佛看穿了眼前一门之隔的黑暗深处,那位浑身充斥着谜团的老者正盘膝静坐于明亮的窗前,干瘦的指间轻轻端起精致的茶盏,却好似握紧了一柄锋锐的利剑,如同一个冷酷的屠夫,正耐心地等候着猎物的到来。
而她,正是那只待宰的羔羊。
魂玉不禁心中苦涩,千年的光阴如烟消散,如今的她早已从九天之上那位掌控命运的棋手,再度沦为任人鱼肉的弱小棋子……这个中滋味除她自己,又有谁能体会?
夜色里,黑底金纹的沉重木门在眼前悄无声息地缓缓敞开,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在黑暗中掌控着一切。
魂玉深吸一口气,款款步入冰冷的屋室之内躬身行礼:“晚辈魂玉,参见天墟大人。”
整座狭小的空间先是极暗,复又亮起一抹微亮的光来,待眼睛适应了下黯淡的环境,她仿佛看到案前的老者在阴影中微微一笑。
“免礼。”天墟放下了手中的茶盏,淡淡开口。
“不知大人深夜召见,有何要事?”魂玉微微抬头看了眼阴影中的天墟,语气平静而沉稳,不带有一丝情感。
“玉儿此行收获不小啊。”天墟望向眼前恭敬的少女,忽然笑了起来,“世人皆以为那九幽风炎为那药族所得——谁能想到,最为珍贵的异火之灵,竟在我魂族手中。”
“应该说,不愧为族长看重之人,的确不曾让他失望。”天墟施施然接着说道,苍老的脸上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
魂玉心中一紧,表面上却落落大方地行了一礼,轻声说道:“大人谬赞了。属下能有这般斩获,皆仰仗诸位同僚勠力同心,竟得二位大人如此赏识,晚辈着实愧不敢当。”
“同僚……”天墟喃喃重复了一遍,察觉对方言语之中似乎意有所指,浑浊的灰色眼眸燃起复杂的光亮,“你是在责怪老夫么?”
魂玉没想到他竟问得直接,心中诧异,却仍不动声色地轻声回答:“属下绝无此意,大人多虑了。”
“是无此意,还是不敢?”天墟笑了笑,微微蹙起的眉目在此刻舒展开来,微微吐出一口浊气,“至少现在,你不必这般拘谨。”
魂玉一直注视者老人的表情,见他如此,也不禁松了一口气,沉默地望向黑暗中的人影。
“明日一早,空间虫洞便可准备就绪,这三月时间,想来你也吃了不少苦吧。”天墟目光炯炯地望向尚显稚嫩的少女,“你是否对此,心存疑惑?”
魂玉一怔,飞快地看了一眼前方迟暮的老者,发现他只静静地笑着,一时竟未能猜出他真正的心意,“为成我族大业,些许苦难……又何足挂齿?”
天墟微微冷笑,低声说道:“我族之大业……可老夫却是有所耳闻,你似乎与某些萧族之人关系匪浅。”
那一瞬,魂玉的心中蓦然闪过萧玄的身影,脸色顿时苍白起来,先前备下的一套说辞竟在此刻突兀地沉寂下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阴沉的老者并未就此继续发难,只漠然移开视线,转而望向窗外皎洁的明月,仿佛在耐心地等候她编织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魂玉沉默片刻,垂下头来,没有否认对方的话语,“属下确与萧玄有所往来。”
她顿了一顿,望了眼高深莫测的黑袍老者,接着说道:“不过只是互相利用、保全性命的权宜之计罢了。若不出此下策,属下也恐难将火灵带回。”
“你倒是会说话。”天墟并未看他,只对着窗外叹息一声,“那萧玄竟能让你带着火灵全身而退……”
“看来从古至今,英雄总是难过美人关的。”他抚掌一笑,轻声感慨,言语间隐隐流露出些许怅然,似是勾起了某种久远的回忆。
“大人说笑了。”魂玉脸色微微一红,咬住嘴唇,不再言语。
“那孩子假以时日,恐怕成就不会在圣尊之下……”老人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与晚辈聊些无关紧要的家长里短。
“大人……”魂玉一颤,神色复杂。
她心中明白,无论是斩龙之剑,还是那个外表看起来年仅八岁的小小火灵,锋芒初显的她留住他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就算他的父亲同样在长老院身居高位,依旧无法轻易占有这等宝物。
她能从中获利的多少取决于她是否拥有与之匹配的实力而非潜力与身世,公平却也异常残忍——先天资源匮乏的平民武者往往也无法获得后天的补给;而能在绝境之中脱颖而出之人,也必将成为新一代显赫勋贵。
此刻的她必须隐忍。
“我明白你的心思。”天墟转头望向阴影中不安的少女,声音低沉,“我也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魂玉闪电般地抬头望向前方盘膝而坐的老者,再难掩饰心中的惊讶。
“怎么?”天墟悠悠地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的后辈轻笑着说道:“很意外么?”
“不过莫要高兴的太早。”他摇了摇头,轻轻端起手中的茶盏,“能否真的保住那孩子,还得看你自己是否有那个能力。”
魂玉神色复杂地看了眼天墟,纵然现在有万般疑惑,她也只能暂时隐去不安,躬身行礼:“晚辈在此谢过天墟大人。”
“天帝昔年所中的劫火之毒,近年来是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呢。”天墟忽然一字一句地低声说道,“老夫会向族中提议,谁若能炼成解毒之丹,这火灵便归其所有。”
“什么!?”魂玉失声惊呼,却又在另一方面令她霍然警醒。
她不禁将对方此刻突然的一反常态、示好于她,与日后那场惊天动地的夺门之变联系在一起——这极有可能又是一场针对她与天帝的可怕阴谋。
时间仿佛在此刻凝固,老人一瞬不瞬地盯着震惊的少女,“你有问题么?”
她面色苍白地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低声说道:“多谢大人,属下定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窗外的夜色冰凉如水,如同一层轻盈的薄纱蒙住了前方晦暗的道路,令原本清晰的未来再度陷入了不可预知的混沌深处。
魂玉不知道自己何时走出了天墟阴冷的视线,又是如何回到那间属于统领阶级的华美舱室,仿佛她的整个灵魂都被永远留在了那处阴暗狭小的空间里;老人高深莫测的话语时刻在耳畔回响,充斥占据了她此刻全部的脑海,令她宛如行尸走肉一般浑浑噩噩,便连一路上投来的古怪或淫邪的目光也未曾察觉。
直至数道黑色的身影站在身前拦住了去路,这才将她从失神中拉回现实。
“小姐!”焦急的声音清晰传来,魂玉蓦然抬起头来望向前方,模糊的视线缓缓聚焦,显现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庞——魂千陌正满脸担忧地在房门前守候着自己的到来,魂孟德兄弟更是满脸愤然,魂嘉与魂亮倒是面色平静,无声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魂玉温和的目光自众人身上缓缓掠过,随即露出一抹苦涩的微笑,“现在,我又只剩下你们了。”
先前那一幕屈辱的回忆复又涌上心头,令她心生寒意。
一个无法守护下属,甚至连自己都无法独善其身的领袖,又如何值得他人追随?
“小姐,别这么说……”魂灭生上前一步,刚欲出言安慰,却一时间想不出任何合适的话语,伸出的手臂僵在了空中——毕竟那种人物可不是如今的他们可以轻易置喙的。
“哼,那群墙头草,小姐犯不着为这些人生气!”魂玄德双手抱胸,冷哼一声,不屑地望向远处影影绰绰围观的人群。
“我都明白,这不怪他们。”魂玉轻轻握住魂灭生的手,温言安抚,“我也……谢谢你们。”
魂玉忽地笑了起来,将近千年的光景未曾如此真心地说出那两个略显生硬的字来,一时间竟让她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畅快。
魂千陌看着魂灭生忽然涨红的脸庞与二人相握的双手,不禁面色一沉,上前一步将二人隔开,低声说道:“小姐,古元统领请我转达,说他有要事求见,望小姐前往此处相会。”说着,便从纳戒之中掏出了一枚闪烁着荧光的青色玉简。
魂玉接过玉简静静感应一番,顿时敛去笑容,面色凝重,仿佛覆了一层厚重的寒霜。
“可是出了什么事?”魂灭生担忧地问。
“的确有事。”魂玉沉吟片刻,对众人低声说道:“此行只我一人前往,你们在此留守,切莫多生事端。”
“这……”魂孟德眉头一皱,刚欲开口,却被身旁的玄德轻轻拉了拉衣袖,忘了眼魂玉凝重的脸色,只得随众人一同抱拳一揖,沉声应道:“遵命。”
幽暗的舱室之内,一袭黑袍的老者微微抬眼,望向那道义无反顾地跃入云海深处的窈窕身影,复又垂下眼睛看着自己布满伤痕的干瘦十指,嘴角牵起一抹微不可查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