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霜初降,天幽平原一片苍茫枯黄。中州与萧族也许早已是冰天雪地了,这里却还是秋阳如春。
魂玉躺在灵液汇聚的热泉里,苍白的肌肤开始一寸一寸有了血色,随着全身各处断续淤积的经络逐一打通,她忽地吐出一口血来,待勉力运起魂典秘法将紊乱的斗气重新引入周天大道循环流转,识海深处长久肆虐的冰寒终于有了化开的迹象。
“啊……”恍若一眠数千载,她长长吐出一口气,倍感疲乏地睁开了眼睛。温泉边上草木萋萋,娇艳欲滴的七色鸢堇覆盖了沾满露珠的草地,几缕修长的枝条从岸边的大合欢树上垂落,在寒风料峭中轻柔摆动,无数彩蝶乘着恹恹的夕阳飞舞追逐,湛碧的水面仿佛腾起了五色的烟火。
离天帝宫宴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凝望眼前的纷繁美景,她的思绪却早已飞到了秦国北疆,待这里一结束,就必须立即启程赶赴青阳,以魂族使者的身份出席新皇的登基大典,与此同时,还要秘密集结人手、筹措军需——只有帮助雪族人在正面战场取得突破,她才能取得虚无吞炎的信任与支持,帮助她最终攥取权力,真正步入魂族中枢。
魂玉最担心的,不是要与青妍的母国正面为敌,而是如何在两族保持克制的形势下,凭己之力撼动拥有圣人坐镇的秦军主力,至少也要让雪族人与秦人划汾水而治,建立魂族在中州与萧族南北对峙的傀儡之国。
回想起与虚无吞炎的深夜密议,魂玉微微冷笑,对方的种种承诺不过是座空中楼阁,是专为尚且弱小的她描绘的一幅虚幻前景,而她又何尝不想空手套白狼?双方都在进行一场豪赌,只是所有失败的代价却要由她一人承担。虽说两世为人,魂玉对他可谓知根知底,但还是不敢有丝毫大意,毕竟世道沧桑人事多变,万一今生的魂族圣尊阴谋更胜从前也未可知。连日来,魂玉在疗伤之余反复谋划,最终决定顺应大势,准备亲手倾覆大秦国祚。
屠刀在手,总好过任人宰割。
一念及此,她不由叹息一声,动了动有些麻木的手脚欲起身上岸,回首却是一张尴尬的笑脸扑入眼帘,“姐姐,你醒啦?”
原是小宇不知何时来到泉畔,手中端着紫砂药盏,面色绯红。
魂玉一时愣怔怔盯着他说不出话来,下意识伸手道谢,却陡然反应过来躲入水中,反手便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谁让你进来的?”
小宇虽有预料却仍迟了一拍,被打了个正着,护着药盏的同时急忙辩解:“是母亲见你许久未出,担心得紧,让我给你送些药来,方才远远地见你吐血,我一时心急,所以就……”
魂玉缩在热泉里,回想起自己因强行解封帝境灵魂而身受重创,难得回府却又不得已一连三日专心疗养,如今形势紧张,父亲又临危受命调查真相,母亲与弟弟难免提心吊胆。
“我没事。”魂玉脸色缓和下去,低声,“放心。”
“半个时辰后我要去帝宫一趟,替我备好车架。”她接过药盏,示意小宇将置于岸边亭中的纳戒与衣衫拿过来。
“又要去那里?”小宇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低下头,小声问道。
魂玉目露诧异地抬头看他,那张青涩脸庞不曾因千年的阻隔而模糊分毫,但从那双眼中一闪而过阴霾却让她感到了陌生与不安,她笑了一笑,安慰道:“又说傻话,天帝盛邀,自是要去的,只可惜宫宴虽好却向来吃不上几口,还得让阿铭他们备些宵夜。”
“可你的伤……”魂小宇眉头紧蹙,“母亲很担心你。”
“呵……”魂玉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一口饮下紫黑色的药液,极度的苦涩却令她也不禁皱眉,“本就是些许小伤,不足为虑。”
“我已经长大了。”魂小宇附身接过空盏,凝视着水中少女的倒影,低声:“她碍于身份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可我知道我们的处境。”
“……”魂玉静静看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姐姐!”魂小宇望着眼前沉默的女子,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愤怒,“无论在外人眼中你如何强大,可在我心里,你只是我的姐姐,会受伤,会流血,甚至会有一天……”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魂玉勉强笑了笑,轻声道:“下次我会小心。”
“是啊,还有下次。”魂小宇喃喃说着,仿佛知道无论如何也无法留住对方,身处在旋涡中心,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他深吸一口气,试探着说道:“母亲最近精神很不好,我想帮你……”
“我会去看她。”不等他说完,魂玉却背过身去,“一会儿就去。”
“姐姐不愿信我?”小宇微怒,“明明一个人扛得那么辛苦!”
少年声音颤抖,再难抑制心中的情感,明明是那样单薄而脆弱的身影,却总如太阳般光辉闪耀,沐浴着她无上的荣光与庇护令他倍感安逸,而日积月累的愧疚与自责却同样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的内心;学院中隐姓埋名的刻苦修炼,也不过是为摆脱少女的阴影独立前行,在对方眼中竟终究只是孩子般的任性胡为。
明明已经那么努力的追赶她,为什么,为什么……
“好了,你出去吧。”魂玉打断了他的思绪,平淡的话语已带了一丝威严与不耐,“我要穿衣服了。”
就在魂小宇悻悻然不知所措之际,园门外忽然传来侍女琴儿怯懦的问询:“公子,小姐,莫言尊上的使者已在前厅恭候多时了。”
“所为何事?”魂玉仰头问。
小宇却冷哼一声,轻蔑地道:“不过是些妄图攀龙附凤的势利之徒,见姐姐难得回府,一个个虽不敢明着提亲,却争先恐后的谄媚示好,这段日子被我赶走了不少。”
魂玉闻言黛眉紧蹙,言语中不自觉地带上了几分严厉:“你行事这般任性妄为,让我如何敢依托于你?”
“姐姐还要与他们虚与委蛇到何时?”魂小宇忽然拔高声调,眼睛转为愤怒的红色,“父亲不在,他们便如此欺辱我等,关于姐姐的流言蜚语一夜间传遍了天幽,母亲更是因此气得……”
“她知道了什么?”魂玉脸色变得阴沉可怖,冷冷问道。
小宇不禁面色苍白,踟蹰着不敢言语,满腔怨恨竟悄然散去了大半,“她,她……”
“说不出口就给我滚出去!”魂玉抬手一指园门,又唤门口的琴儿服侍她穿衣,“好好招待莫言的使者,待我见了母亲再出来收拾你!”
小宇无法,只得失了魂似的往外走。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云海之巅的那场屈辱的对峙,以及那双隐于黑暗之中似乎总能看透一切的深邃眼眸,都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战栗。
魂玉默不作声地叹了口气,哗啦一声从水中站起,接过侍女递来的纳戒与长衣。自己分明也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了,即使是这样的殚精竭虑,却仍步步为人所制。
怎么办?
她心力交瘁地抬起头,一道恍若高山的灰蒙蒙混沌雪雾缓缓压了过来,恍惚中传来尖锐的呼啸,竟似千军万马隆隆席卷狂飙,势不可挡,惨淡的夕阳被吞没了,风冷得刀子一般,五色的蝴蝶纷飞四散,转瞬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