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院周边依旧冷清,年关将至,各部吏员大都散班归家,唯余寥寥清贫士子在此间枯守。
魂小宇架着黑色轺车隆隆碾过长街,穿过钟鼓楼幽深的门洞一拽缰绳,堪堪停在院前广场。门下一盏青灯孤悬,永远映着一位白发苍苍而又精神矍铄的老人,给人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二人翻身下车,向点头笑迎的白发侍者微微一礼,便径自朝里走去。
学院中央是由数十巨剑围成的开阔道台,东西两侧各有一座校场与湖泊,后面的园林深处则藏着精致之极的庭院楼阁。
和绝大部分深夜造访的来客一样,他们是冲着那座通体由白玉砌成的高塔去的。
周围寂静无声,姐弟二人沿着长廊一路走来,居然不见一人,只有昏黄的灯笼在风中飘摇。长廊的尽头是一扇半开的门,门内光线暗淡。一盏墨韵山水屏风横陈,另一头有人在静坐等候。
随着两人推门而入,屏风上光移影动,施施然转出一个俏丽女子柔声开口:“是殿下来了?”
魂玉打量一眼,唇角浮现一丝笑意,“今日故地重游,方知长江后浪推前浪,后生可畏。”
那人脸上微微有些错愕,随即轻笑:“银欢能有今日全仰仗老师与诸位同门厚爱,远不及殿下天生丽质。”
魂玉看着她的眼睛,只淡淡说话:“师妹过谦了。”
银欢怔了一怔,昏黄的灯火打在身上,却忽然感觉到了森然冷意。她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欠身一礼,“老师已在宝室恭候多时,师姐请。”
“如此,小宇便有劳师妹照顾了。”魂玉微微回礼,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身旁的弟弟。
精神紧绷的少女吐出一口气,轻轻应了声是。
魂玉踩着白玉楼梯消失在二楼转角,银欢和魂小宇两个站在灯下,寂寂无声。
正当少年忸怩不知所措时,却听到温婉秀丽的大师姐在身后开口:“老师猜得不错,殿下看来的确遇到了难处。”
魂小宇叹了口气,目光里满是忧虑:“在她心里一直藏着什么可怕的秘密,别看她这样……老实说,我真的很为她担心。”
“哦?”银欢定定看着他,忽地问:“或许她最大的难处便是你呢?明知我的身份……为何不告诉她?”
“她岂会不知,”魂小宇眉头皱起,“她总是算无遗策的,可这一回,我……”
“怎么,舍不得我?”银欢嫣然一笑,旋即有些颓然地摇了摇头,“你们姐弟皆是如此冰雪聪明,看来,我这内线做得委实可笑。可我总觉得,太过聪明,却也未必是件好事。”
这样的感悟,从这个外表温婉淡然的少女口中说出,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味道。
魂小宇不知该如何回答,默默走到屋外檐下站定,沉吟许久——
“我看不懂她,也看不懂你。有时候,你们就像是一类人。”
楼外雨雪霏霏,呼啸冲击着琉璃瓦与白玉窗棂,宝室内间却悄无声息,如遁入了另一个沉静的异界。
一张大大的长案置于正中,案上一鼎鹿肉热气蒸腾,旁边摆着一只镶着铜边的褐色陶盅。白发苍苍的老人用细长弯曲的木勺从盅里舀出汤汁,如一丝银线般注入碗中,动作轻巧而稳定,看不出一丝老态:“学院里素来不饮酒,醒酒汤倒是备了不少。”
“老师,”魂玉垂首坐下,语气显出难得的落寞,“我知道错了。”
老人摇了摇头,执短刀将红亮的鹿肉切入一只玉盘,“不比宫中大宴,且先垫垫肚子吧。”
魂玉默默接过碗盘,眼神几度变换,许久才闷声道:“老师可是听说了什么?”
魂族最高学府的掌控者幽幽叹息,“到了我这把岁数,早已什么也不想听,什么也不想看,就算知道了什么,也常常当做不知……在这里一待二十余年,早已隔绝了太多东西。”
魂玉默默听着,手指捏紧了玉碗,只觉一股血气上涌,“我知老师素来不喜权谋,学生落得今日下场,倒确实是咎由自取了。”
这话说得刚烈坦然,不吝在对方面前撕下了伪装。
老人抬头看她,波澜不惊的眼中第一次泛起涟漪,“你醉了。”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魂玉恍若未觉,自顾自地凄然一笑,“正因我知道,才万不敢如老师这般,在自己的世界一坐就是二十年。”
锋利凛然的话语令老人蹙眉沉默。眼前的困境果然已将她逼到极限了吧。可若一切依旧只是她的另一道伪装,那么这样的人物将会令他也感到恐惧。
不过,既然是自己主动提出要来试探,他还是在内心深处选择了相信。
“人各有命,你我皆身在其中,谁能逃脱呢?”他说得平和淡然,“精于权谋而疏于达变,非但不会龙归大海,反之可能倾国覆没。若魂族上下皆如是,那么亡族之日,便不远了。”
魂玉眼睛一亮,大觉对方话语中隐含着无限深意,却仍寸步不让:“魂族或许终将消亡,魂族之人却未必。萧族人才辈出,英华聪慧,亦不等同萧族尚能坐稳天下。”
老人闻言怔住,片刻,终于抚须笑道:“士别三日,确当刮目相看。那依你之见,这其中根由何在?”
魂玉敛去锋芒,恭敬地拱手做礼:“老师明鉴,学生以为,此中关键便在老师的‘达变’二字。天道悠悠,强弱倏忽轮转——大才在位,强可恒强;庸才当道,则败亡在即,不可以一时之命论将来。”
老人垂下眼睑,脸上掠过一丝奇异的神彩,“只是,这种变化,却未必能如你所愿。”
“惟其如此,方有一线转机。”魂玉咬牙低声,一字一句宛如明誓,接着再度深深一礼:“请老师教我。”
铜烛台的灯火影影绰绰,映得老人面容明灭不定。时光仿佛在此刻停滞,魂玉悄无声息地凝视着他,等待着最终的答复。然而,白发苍苍的老者只是失神地坐在那里,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有些事即便过了一世她仍不明白,在无数阴谋暗算中浸淫多年的她亦不曾多想,甚至直到宴会前一刻也没有怀疑——不知是故意遗忘,还是不敢去回忆。
帝宫宴会上各怀心思的觥筹交错,部下眼中的运筹帷幄,成帝路上无止境的征伐与杀戮……宛如潮汐般每日在胸中来去,逐渐湮灭所有。然而,这些浸染了血腥气味的记忆竟在异火分离的那一瞬变得无比虚幻,被她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真实终于挣脱束缚,**而狰狞地在眼前展露。
如果不是这次他亲自相邀,她将永远不敢去面对这双在夺门之变中深怀智慧与无限悲悯的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面前的老人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轻轻放下手中竹简,目光是慈悲而复杂的,微笑着,“无论你最终如何选择,你都是我最优秀的学生。”
魂玉忽然一震,仿佛被这目光刺痛,沉默。
所有的声音都散去了,窗外的天空一片旷然,唯有雪花在深夜的寒风中舞动。
魂族在三十年前的一场远古血脉叛乱中带回了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人知道他为何活了下来,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他,就这么简单。
只有少数高层清楚,他是在一处暗无天日的地牢中被发现的。
那场短暂的叛乱平息后,老人便就此态度暧昧地安顿下来,时而温顺,时而偏执,所有学子都知道,他们有一个脾气古怪却深藏不露的院首。因为背负了太多秘密,旁人便莫名对他抱着三分惧意,偌大的学院二十年来倒也风调雨顺。
魂玉走了,带着老人暧昧的承诺。
对坐之人早已离去,他默默收起案上碗碟,右侧一方玄木书架无声开启,一个笼罩在黑袍中的幽灵飘了出来。
“都听到了,”老人头也不回地问,“你……可还满意?”
幽灵震了一下,低声:“出人意料,但正因如此,未来才可期。”
“能得你这般评价,看来,她的确是最合适的人选。”老人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打算什么时候告诉她?”
“不急。”幽灵断然道,“那个人在劫火未消前不会动手……时机未到,先静观其变吧。”
老人沉吟良久,终于点了点头,“也好,谨慎一些,对我们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