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乐坊原本是青阳西市内的一座贫民区,虽远离城市中心,但此时被国府安排了大量北方流民在此生活做工,天刚蒙蒙亮,满街便显得喧闹嘈杂,人声盈耳。有叫卖雪豹貂裘的,有烙胡饼的,还有各式各样的小吃杂货摊子,紧密铺陈了每一寸土地,冬日的寒凉也无法压抑到处充斥的汗味与油爆气。
米特尔·泰罗骑马来到西市鼓楼下等候开城。身后是四辆满载货物的大型马车,车头照例插了西荒落日虎头旗与青阳令旗。
来到这座中州最为繁华瑰丽的城市已经快三个月了,每日殚精竭虑地奔走游说、上下打点,让这个刚过而立之年的西荒男子骤然苍老了十岁。然而,故国君上的委托却依旧一筹莫展。
越是与那些权贵虚与委蛇他便越发明白,眼下的大秦狼烟四起,适逢皇帝新丧,新皇登基在即——没有人会在此时关心一个边陲小国的生死存亡。
从家乡带来的百石黄金在最初的一月便已挥霍一空,这座纸醉金迷的古老城市恍若一只噬人的巨兽,轻易便将他榨取得涓滴不剩。
于是,他便同其他嗅觉敏锐的商人一样,依据上头不知从哪里来的内幕,趁今年汾水北岸歉收而大军北征,立刻购买囤积了一点粮食——果然,朝廷很快下诏从民间筹粮,只一转手便大赚了一笔,令他重新站稳了脚跟。
随着北庭战事吃紧,从倒卖粮草至走私军械,他尽可能地聚敛财富壮大实力,哪怕他所做的一切对故国而言依旧只是杯水车薪。
他知道,他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大典临近,西市城防变得愈发森严。原先值守的驻军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朱衣玄甲的大内缇骑。
随着西市门终于缓缓开启,泰罗如往常一样回首招呼手下依次过关,然而却在转身的刹那悚然一惊——眼前这队缇骑的主官,正摩挲着腰间刀柄,冷冷盯着自己。
他犹豫片刻,硬着头皮下马上前,摸出通关玉牌拱手道:“这位大人,在下米特尔商会会长,受国府号召,特运四车粮食前往北岸荥阳,以解流民饥馑之苦。”
将军默然接过玉牌勘验一番便将之丢回,示意部下上前察验。
如狼似虎的军士粗暴地推开侍从仆役,手持长枪依次戳过车上高高垒起的粮袋。泰罗看得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捏紧手中马鞭,低声:“大人,在下是受户部李大人之托……”
缇骑将军挥手打断了他的话语,“米特尔先生,我等奉的是圣人之令,守得是天子城门,多余的话还是不要说了。”
泰罗面色一僵,悻悻然道:“是在下多嘴了。”
少顷,一众军士纷纷复命,并未查出任何异样,泰罗再度躬身一礼,“既已验明,不知在下可否通行?”
将军却是微微摇头,一双锐如鹰隼的眼眸掠过对方指间纳戒,低声笑道:“不急,米特尔先生,不知您这纳戒之中可还藏了什么违禁之物?”
泰罗顿时心中凛然,脸上却强自镇静,讪笑着摸出满满一袋金珠递了过去,“都是这些小东西,将军可以带回去细细察验。”
缇骑头领笑着掂了掂其中分量,眸中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沉吟良久,终是再度摇头:“米特尔先生,且不论这些粮草究竟运往何处……单论走私军械便是杀头的死罪,末将可担当不起,还请先生与我们走一趟吧。”
泰罗身躯一震,眼睁睁看着商会一干人等转瞬便被尽数羁押,他张了张口,却终究再吐不出一个字来,只面色阴沉地任凭对方将他五花大绑,蒙上一层黑布锁入囚车。
缇骑只有寥寥数千人,却与燕王带回的十万北庭狼骑并称,每一个皆是万里挑一的好手。他们肩负护卫皇室并监查天下之责,国境内外遍布耳目。其统领正是大内总管曹参,可无召佩剑出入禁宫,亦可先斩后奏,直接处决九卿以下的任何官员,权势直逼一方都护。
泰罗第一次踏入这个被称为诏狱的阴森地牢,虽目不能视,但绵延的哀嚎与浓重的血腥足以让他明白周围是座怎样的炼狱。
他被铁链拖拽着一路行来,只觉自己正缓缓沉入阴冷潮湿的地下迷宫,石阶上仿佛沾满了永不干涸的鲜血,滑腻而腥臭,空荡荡的环境里渐渐只折射出两个人的脚步声,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战栗。
“我们到了,米特尔先生。”缇骑一把将遮挡的黑布摘去,想象中的刺眼光芒不曾到来,唯有甬道里一点一点幽暗的烛火静静闪烁,如同一只只鬼魅的眼睛。
泰罗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心里泛起森森的冷意。
他被拉着穿过甬道尽头的大门,进入到一间布置素雅高华的简易宫室。一个浑身笼罩于黑袍中的人影正好整以暇地坐于中央长案前,显然已经等候多时。
“做得不错。”那人脸上戴着诡异的白玉面具,眼中闪烁着深幽的寒光。
“剩下的便交给你了。”缇骑低声笑了笑,上前接过一只精致锦盒,一旁的泰罗看得真切,只觉心中苦涩——显然,对方给出的价码绝非自己那一把世俗金珠所能及。
暗沉的地下宫室内,只剩他与面具男子沉默对视。
“你不是大秦的官。”泰罗看着前方的人影,语气平静。
“我当然不是大秦的官,”黑袍下的人影悠然一笑,“否则你早已经死了。”
泰罗怔了一怔,低声:“不知阁下何人?掳我来此所为何事?”
“我是你期待已久的希望。”黑袍人抓起案上的玉简,掷于他的脚下,“只要你跪下来,捡起它,你的族人便有了希望。”
“我的族人……”泰罗喃喃重复,眼中掠过刹那的恍惚,“你怎么知道?”
“六千石粮草,百余套玄阶甲胄,三百张破魔驽,外加若干三品丹药……”黑袍人掰着手指一件件细数,每说一句,对方的脸色便苍白一分,“这就是先生两月来的全部成果,不知获利几何呀?”
“……”泰罗心中骇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再难维持先前的镇静,“你究竟想要什么?”
黑袍人微微点头,终于满意地笑了一笑,“不必紧张,我说过,我要给先生一个天大的希望,能否挽救你的族人,便全看先生自己了。”
泰罗沉吟良久,终于缓缓点头:“还请阁下明示。”
“即为同行,我便想请教先生几句,”黑袍人深深看向眼前的男子,循循善诱道:“贩卖粮草甲胄,获利几何?”
泰罗蹙眉:“五倍。”
黑袍人又问:“贩卖劲弩丹药,可获利几何?”
“十倍。”
“那,若能另立一国,又该获利几何呀?”黑袍人拍了拍案几,大笑着问道。
泰罗心中一震,良久,终于缓缓开口:“无价。”
黑袍人一指地上的玉简,眼中泛起诡异的光华:“看看吧,或许,那无价的珍宝就在里面呢?”
泰罗低头望去,眼中便再也容不下他物,屈下膝去捡那一枚被扔在脚下的玉——手似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终握紧了那一块仿佛浸润了鲜血的冰凉的玉。
他终归还是别无选择,被面具后的那只翻云覆雨的手所掌控,良久,低声,“你要我……卖了大秦……”
“或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