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月亮似乎特别大而圆,宛如一面明镜,能照出人心中的念想。
“真差劲啊,那两个家伙!”巫真大声抱怨着,却很快被周围的喧嚣吞没,对萧玄好感的崩塌,源于不曾为那顿昂贵的晚宴付账,“他那桌凭什么也要我们出?这些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魂玉不知道怎么应她,只是笑着听。这个北境来的少女心怀澄澈,对“盟友”毫无戒备,闲谈间的一席话便让她将身世和盘托出。
原来,她曾是雪域天都一户贫苦人家的孩子,从七岁起就与姐姐一同被天山上的十巫收入门下。这些年她渐渐长大,即使因成为圣女而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却仍习惯于对平日用度精打细算。
“中州最好的酒楼也没什么特别的呀,”她发着牢骚,拉着魂玉的手漫无目的地在闹市中闲逛,“除了价钱离谱——竟然还能这么吃香。”
“毕竟是新皇登基,几十年都见不到一次,”魂玉轻声解释,“大人物来得多了,区区一顿饭,不会放在他们眼中的。”
“是吗?那里头的人,荣华富贵太久了,肯定早就已经分不清好坏了,只知道面子上过得去!”巫真撇嘴,指着两侧富丽堂皇的长街,“在我的家乡可不会这样,一分钱一分货,天都城最好吃的凤梨糕只要十个铜子!”
魂玉摇头:“幸好。这里不是你的家乡,也不用你来付账。”可从她的脸上找不出半点“幸好”的意思来,“只装得下十个铜子的天下,太小了。”
“所以我才会来。”巫真蹙眉,“长老们一直想把家安在这儿。”
“你又骗我们啦?”她的狐疑一定让人难堪,“刚才,我们真的不行了,还是……骗你的朋友?”
魂玉的笑容微微凝滞了一下,然而很快掩了过去:“会赢的。”
“啊,我知道你谁都不想骗。可你一定谁都骗过了。”巫真叹了口气,开始体会一种被中州人叫作“认命”的心情,“我们疯子一样来到这里,就是为了一个本就不该有的希望。”
“……”魂玉默然,只是随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想家么?”
“起初很想,后来便没有了。”巫真摇了摇头,“因为阿爸来信说,曾经的那些梦想都实现了。”
“梦想?”魂玉不动声色地问着。
“是啊,一座大大的房子,成群的牛羊,还有一座冒着紫色火焰的小火炉。”巫真兴奋地扬手凭空比划:“长老们说,那是一种神奇的兽火,能够燃烧很久很久都不会熄灭!”
魂玉忍不住笑:“中州很大,还有很多比兽火更好的东西。”
“真的?”巫真脸上露出惊喜,“少年时,我常听长辈们说起有关这片大陆的故事,后来当了这个劳什子圣女,教务缠身,倒是没时间听那些奇闻异事了。”
“如今亲眼看见,没让你失望吧?”魂玉随意地问着。
“比想象中的还要好!”巫真脸色微红,似是对家乡的贫穷有些赫然,却又对眼前的一切不吝赞美。
“那就都搬过来住。”魂玉话音一顿,接着道:“不过……到了那时候,还有人记得你们天山上的神么?”
“当然!”巫真脱口喊道,显得无比肯定,“而且,她也会因我们能过上好日子而高兴的。”
“人总是贪得无厌。”魂玉微笑着,眸中忽然掠过一抹幽光:“神也会有厌弃的一天。”
“厌弃……么?”巫真瞪大了双眼,怔怔说不出话来。
“可是还有很多族人就像曾经的我一样,什么都没有,”她低下头去,语气显得有些低落,“所以我才来了这里。”
“……”魂玉沉默了一瞬,低声安慰:“很快,我们的梦想便都能实现了。”
“我们……什么时候打过来?”巫真并没有因此而放松。
魂玉注意到了她发抖的双手,想必是想起了她的同胞疯子一般的勇猛与牺牲。他们至今仍蜷缩在某个不知名的山石缝隙里,只记得一张张狰狞而愤怒的脸,一模一样的脸,像气泡一样没有区别,在风暴的侵袭下转瞬幻灭。
打自然是要打,否则拿天墓换来的粮草军械便无处交代。魂玉轻声而又笃定万分:“不过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巫真皱眉看着她,不吭气。
魂玉移开目光,“你看见了,有萧族盯着,就算把雷族人拉来支援……”然而,她的话没有说完,忽地呆呆看向街角某个地方,眼神变得非常奇怪。
巫真楞了一下,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素面一个铜子一碗!各色浇头,酸豆角,甜辣肉,狮子头!各位客官里面请啊!”
一道苍老的声音自那里飘来——那是一个白发苍苍,面容枯槁的女人,正用笊篱熟练地捞起一挂雪白的素面。这次盛典,国府请来了全中州最出名的店铺云集帝都,眼前这间铺面很小,又深深陷在冷僻街角的小吃摊就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喊得很用力,生怕外面走过的路人听不见。
油腻的窗口上歪歪斜斜挂着一块牌匾,一如记忆中的模样:“菊下楼……”
“这么模糊都能看清?”巫真有些怀疑地上前打量,果然依稀分辨出是那三个字,“殿下来过?”
魂玉仿佛惊醒一样收回目光,“算是吧。”
“哦。”巫真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细细打量这家小店,“想吃面?”
魂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步入其中,寻了处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
面对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年近五十的老板娘显然有些受宠若惊,犹豫着不敢上前,似是怕身上的油爆味玷污了这样气质高雅的女子。倒是灶台旁的小女孩抹了抹额上的汗珠,跳着脚地来到客人面前,细声细气地说:“二位姐姐想吃点什么?”
她的脸上熏满了黑灰,宛如一只小花猫,一双眼睛却是因难得来客而笑成了月牙儿,魂玉怔怔望她半晌,“一碗素面。”
“我饱……也来一碗吧。”面对小女孩纯澈希冀的目光,巫真咬了咬牙。
“好嘞,素面两碗!”小女孩笑着回身告诉娘亲下面,一边用抹布将那张油腻的木桌擦得嘎吱摇晃。
卖面条的妇人身体瘦弱,然而做面的动作却极其利落:取料、切菜、下锅、捞面一气呵成。锅盖揭开,屋中顿时腾起朦胧白雾。魂玉忽然想到了前世那个如青莲般一尘不染的女子,和面前正在喋喋不休的蛮族少女渐渐重合,令她止不住地战栗。
“刚才就没见你吃多少,原来是喜欢这个!”巫真得意地笑,似是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你们这些大人物,还真是一个比一个奇怪。”
“请我吃面吧。”魂玉忽然开口。
“哈啊?”她愕然。
“请我吃面。”魂玉摊了摊手,淡淡:“钱在刚才花完了。”
“素面。只要一个铜子一碗。”
屋外人流如梭,妇人依旧卖力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