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腻的案板上重新摆起新鲜的面条,酱料,以及碗。每一份都分得仔细,她给每个小堆拿出去一点,再放进去一点。不知她是以何种标准在做规划,或许不至太撑,亦不会叫人饿,反正下一位客人不知何时来,她有时间。
这样热闹的好日子,她家的面素来物美价廉,仿佛只需喊得再卖力些,总不至于收入难看。
而下一位客人,的确来得比想象中更早一些。
男人跨入门槛,脱下厚重的貂裘大氅——黑氅下露出了一身笔挺戎装,金色的徽章与一节节青红甲片在灯光下折射出冷锐的光华。
魂玉看他一眼,没有说话,低头继续小口小口地咬着一根青菜。倒是对座的巫真好奇地打量,继而微微一震——在她少得可怜的情报里,来人正是曹炎烈,帝国元帅,她们的心腹大患。
“一碗鲜虾牛肉面,再加一个荷包蛋。”堂中位置不多,他随意地坐在她们身后,熟稔地招呼上菜。
老妇这才回过神来,颤巍巍地起锅下面,店中气氛一时间有些凝滞。
巫真愣愣地端着碗,见魂玉脸色如常,只得也心不在焉地吃起面。
“叔叔,请吃面!”少顷,小女孩忙忙地端着大碗,踮起脚放到他的面前,里头虾仁雪白,牛肉鲜红,面上还卧着一个荷包蛋,热腾腾的,香味扑鼻。
曹炎烈拿起筷子搓了搓,似想起什么,停顿一会儿,便呼噜噜地吸起面条。看来是味道极鲜,又仰头一口将粗糙瓷碗里浑浊的面汤全部喝下。
“你们看我脸子不好看,是因为没了个朋友。”他放下空碗,安抚灶边那对不安的母女,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元帅也只是个孤独的人,“你知道的。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没了很多朋友。”
他的眼神也许足够锋锐到将前边人的魂都剜出来,可惜现在他对着的只是个无知无觉,也不想有任何知觉的背影。
“裴相是个好人。他说我不该来。”曹炎烈自顾自地倾诉,苦笑:“可好人不一定教人学好。他说,为了回不来的人扰了全局,是一个百夫长都做不出的事情。我……倒这么做了。”
魂玉知道那是什么心情,或许谁都会同情那样的笑容,除了她,而她也终于开口:“看来,贵国的那些纠葛终要结束了。”
“我不能左右他们。”曹炎烈想起谈判桌上那场仿佛永恒的吵嘴,那已经快成为取代军令号鼓的背景音,“我只是无谓的焦急,那不是他们口中的雷厉风行……我知道,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我的朋友死了,我知道是谁杀的。”他站起身冷冷地说,语气肃杀,“杀人要偿命,这是规矩。”
巫真看着这个高大凶悍的中年军人,对方笔直地战在那里,一身黑袍透着凛冽的煞气,如一面血染的战旗在山巅翻飞——那一瞬间,异国使者在他身上感受到一种可怕的力量,让人心底森冷异常。
魂玉没说话,只是瞧着焦虑的元帅,用沉默来掩饰她的另一种焦虑。
曹炎烈长长叹了口气,黯然道:“可你救过她,是你让她解除婚约……我不动手,说好听点叫恩怨分明,说难听我就是蚂蚁;说好听我是以天下万民为重,说难听我是不敢动手。我侥幸成了圣人,元帅,可一事无成的元帅,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孙子。”
他摸出十个铜子,“好在今日过后,你于青族再无恩情。”
小女孩犹豫再三,终是不顾母亲的示意,小心翼翼地上前接过,将收来的钱放入老妇人围裙上缝着的口袋里。
元帅爱怜地摸了一下她的脑袋,“其实我不在意他们战死沙场,毕竟我从不指望一个军人每次都能平安归家。”话音一顿,继而意味深长地笑:“在那个地方,能救你命的,只有自己的刀。”
临走时,他丢下一句话,“明日晚宴,还请殿下赏光。趁这里的规则和秩序还能护着你,看清你要走的路。”
巫真眼瞅着帝国元帅消失不见,忙拉着魂玉匆匆起身,“得快些回去商量个对策,被这样一头老虎盯上了!”
然而方一出门却与一人撞了满怀,“萧玄?怎么又是你!”
见到眼前去而复返的萧族男子,魂玉脸色一变,挣脱了她的手,低声:“你先回去。”
“啊?”巫真楞了一下,迅速回味过来,没好气地哼了一下,“好吧好吧,那你们快些,性命攸关!”
魂玉看了看他,冷冷道:“你跟踪我?”
“我……曹帅他……”萧玄站在人流如织的街上,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跳的很快,脸逐渐通红。他知道自己变了脸色,然而越想要镇定下来却越是慌乱,完全不像是一个久负盛名的天之骄子。
“来看看我死了没?”魂玉盯着这个此时变得张口结舌的男人,忽然笑了起来:“看来要令公子失望了,如果没事的话,告辞了。”
眼见她又要离去,他赶忙上前一步将她拦住,“我知道自己劝不住你。”
魂玉有些诧异地看他。
“不谈这些,明天……我请你吃饭吧。”他几乎用尽全力迸出了一句话。
她怔住,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一瞬,心里仿佛猛烈跳动了一下,有奇异的感觉轰然而来,不可遏制。
“明知是敌人。”然而,她犹豫了一下,“愚蠢。”
“就当是,谈一笔交易。”萧玄难掩失望,却显然早有预料。
“交易?”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极其锋利,“公子想谈些什么?”
他虽察觉,却声色不动,“眼下自不便说。莫非殿下以为,在下尚不及雷海青之流?”
魂玉哑然,垂首捏着裙裾,说不出话来。沉默了许久,似是屈服地长长叹息了一声:“那就在明日入宫之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