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风雪敲打了一夜的琉璃瓦终于迎来了一丝宁静,在魂界帝宫的蓬莱殿内,老态龙钟的天帝正招待着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正是威慑天下的魂族两极之一,执掌元老院百年的天墟圣人。
觥筹交错间,二人相谈甚欢,王座上的老人明显不胜酒力,喝着喝着便眼神迷离,起身踱步到老友身边,“院首大人,稀客呀。”顿了一顿,仰头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笑道:“多少年不曾主动见朕,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过去是臣怠慢了。”老院首不动声色地举杯回敬,“出了这档子事,帝君认为臣不该来?”
天帝抬起眼,目光雪亮:“既然来了,有话就直说吧。”
天墟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垂暮的王者,压低了声音,“墨怀,你我共事百年,有些事情没有说出来,却不代表从未发生。今日我来,就是想问问帝君,是否还记得当年的约定?”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天帝挥了挥手,“百年弹指即逝……那个时候,若没有你与虚无,哪里来朕的今日?”
老院首眯起眼睛,斜了一眼殿堂幕后,笑了一笑,“难为帝君还念着臣的好,那场动乱留下的疤,臣不敢忘,想必帝君也是一样。”
话音落点,天帝的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此刻,他竟提起了禁忌多年的往事!
空气中仿佛有血腥弥漫,时光倒退百年,从尸山血海中联袂走出的三人心有余悸地站在天幽峰上,俯视朝阳初升的碌碌尘寰,恍若脱胎换骨,重活一世。他们在对手的坟场上举起金杯,共贺彼此的劫后余生,且从此以后这片大地将换上新的主人。
那是属于他们三人时代的开始。
如今提起这个,又是在暗示着什么?
“那一切,仿佛就在昨日。”天帝握着酒杯感慨万千。
老院首闻言叹了口气,低声:“既然如此,又何故要重蹈覆辙?”
天帝一震,手下意识地捏紧,沉默了片刻,忽地淡淡一笑,“一百年前是墨秋那个老匹夫该死;一百年后的今天,你认为朕,在犯同样的错?”
陡然从他口中听到那个梦魇般的名字,天墟楞了一下,很快跟着笑:“在某些方面,那个人却是远不如你。”
天帝面无表情地回到上位,淡淡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打心底里觉得朕错了……某方面?倒不如说朕做得更绝。”
“老臣不敢。”天墟咳嗽了几声,“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哪里还在乎什么对与错,所图的不过是后辈们的一点福泽罢了。”
“你还是在怪朕。”天帝放下手中的酒杯,眼里涌动着奇特的光,抬头看了一眼侧殿的帘幕——那里,似乎有人伫立其后,“当年,废帝墨秋忌我功高震主,直欲除之而后快,还妄想吞噬虚无冲击帝境——若非是你,恐怕我们早已魂归九幽了吧。事到如今,后悔了?”
天墟没有动,无言地凝视着他,眼神复杂,许久才轻声道:“帝君又何必多此一问呢?臣,要么不做——要做,就不会留后悔的余地。”
天帝微微一怔,转而想起了什么,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喃喃:“你倒是一点没变啊,小昭。”
天墟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你却变了太多……或许坐上这个位子的人,都会变得不再是自己。”
他听着,目光闪烁,忍不住开口,然而却迅速不露痕迹地倒了杯酒,微笑,“从弑君篡位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万古不易的贼了。若还想着找回过去,只有一个下场,就是死——死得一文不值,像一缕烟一样,一粒渣子都不剩。”
他冷冷望着昔日并肩的战友,一字一顿,“我不甘心。”
“所以……叔叔谋害侄女,陷害兄弟,”天墟沉默了许久,苍白的手指有些颤抖,“都是些沉疴旧疾,改不了了?”
“世人都以成败论英雄。是那位燕王为了侄女的皇位,不惜出卖臣民,出卖萧族……朕不过顺势而为,既然萧族笃信那个预言,那就让他们在烛天的梦魇中毁灭吧。”他用手压着胸口,喃喃,“世人争相作贼,这就是天命。”
“况且朕身中火毒,时日无多,”天帝叹了口气,目光低垂,“待杀了萧长天,朕死后,一切还不都是你的?”
那一瞬,端坐着的老院首震了一震——这样的话语自眼前之人的口中说出,不亚于恶魔的低语。他茫然地端着那一杯酒,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得一股凉气自脚底直冲天灵盖,寒彻心扉。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他沉默许久,颤抖渐渐止息,终于有些平静,“臣一定会来恭贺陛下,得偿所愿。”
白茫茫的天地,白茫茫的荒原,再往下去的时光里依然是无垠的蒿草与水滩,粗犷的无遮无掩,莫说人迹,连飞鸟虫鱼都不见一只,放眼望去皆是死寂。
不时肆虐的暴雨短暂止歇,萧玄在泥泞的草滩中停下了脚步,默默地看着四周,身边是同样湿透的少女,单薄的黑裙沾在苍白的肌肤上,曲线曼妙,引人遐想。
萧玄轻咳一声,担忧地问:“一个鬼影都没有,那十万人都去哪儿了?”
魂玉回头看了眼狼狈的男人,眉梢一挑,“等到了晚上,你自能见到他们。”
“晚上?”萧玄吃了一惊,“你是说那些荒草里的孤魂野鬼?”
“若没有那缕烛火,我们也会是那个样子。”魂玉抬头望向西斜的残阳,微微蹙眉,“得快些走,天亮的日子越来越短。看来,要不了多久便挡不住那吃人的东西了。”
萧玄心念一动,低声对魂玉迟疑道:“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自然是我布的局,”魂玉的语气里带了一丝奇特的笑意,“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你死了没有。”
“哈?那还真是荣幸。”萧玄大笑了一声,“关于烛天,你知道多少?”
察觉少女陡然苍白的脸色,他不由微微叹息,“别多想,只是听你在梦中提起。”
“当年萧族兴师动众地灭绝烛天遗迹,他人表面不说,私下里却是都心知肚明的。”魂玉平静地点了点头:“同是斗帝血脉,私藏一两样神王宝物以备不时之需,也并非什么困难之事。”
萧玄一时怔住,说不出话来。
“真是个可怕的预言呢。”魂玉蓦然发出了一声低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语气萧瑟。
萧玄沉默了一下,忽地笑起来:“呵,我等修炼本就是为了逆天改命。会好起来的。”
魂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它的真假,你最好别白费力气。”
“既然一切都已命中注定,你又为何而来?”萧玄却也不恼,只是微笑着打量她,“九死一生的局,我知道,你更知道……不怕么?”
魂玉沉默了一瞬,终于喟然叹息:“从贼窝里出来的人,怎么会怕?”
今夜险恶非常,显然魂帝早有准备,能够名正言顺地将曹帅调离,又在禁庭深宫部署烛天遗阵,看来大秦高层早已被渗透得千疮百孔。若她果真身死,最坏的结果便是各族使节随青阳覆灭,魂、萧矛盾激化,加之烛天预言现世,将让萧族形势急转直下。
萧玄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她清高孤傲,言语锋锐,性格有时比男人还要固执,一旦认定了目标便会不惜一切代价去达成,这与她所处的环境脱不开关系。然而即便如此,她能够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无需千言万语,这就够了。
“你们的天帝亡我之心不死,”他苦笑,“若是你做了天帝,我一定要代表我的族人和你谈判,我们再也不要打仗了,没有阴谋也没有恨……你要什么,只要我有的,一定给你,真的。”
魂玉霍然回身看他,她的手在背后抖了一下,许久,才摇了摇头,“傻瓜。”
“我若为天帝……”她轻笑起来,“我们既不是神,也不是魔,只是一群窃据神位的贼;然而那个位子却价值连城到,足以违背每个人的本意。对那位天帝来说,权力就是一杯美酒,让他甘之如饴。”
贼。帝境绝灭万古,八族承先辈遗泽荣耀至今,却终究不过是沐猴而冠,他为她提到的这个字而猛地战栗了一下。
她褪去浸湿的鞋袜,赤脚踩入冰凉地泥潭里,跌跌撞撞地走着,“当我还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只觉得他雄才大略,心意高远。可等我经历的事情多了些,才发现他的心机深不可测。如今回首再看,那满殿的圣人君王,都不过是一群不可理喻的疯子。”
魂玉望向苍穹之上的那一轮血月,那一瞬,前世的情形历历在目,各种思绪涌上心头,令她百感交集,“本以为死去的人已经不会再有害怕的事情了。可即使重来一次,那些还活着的人,也不会得到安宁吧?”
“你得擦亮眼睛,”她喃喃道:“不要活得像我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