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一个制高点俯瞰荒原,眼前的世界是荒凉而壮观的画卷。当暮色苍茫,黑夜冷飕飕地降临,大片大片的暗便如波涛汹涌,势要将那掩不住疲累的,最后一丝黏稠滞重的夕阳扫落。
星辉一点一点亮起,余晖一分一分熄灭。星月的清光倒映在古朴的石碑上,仿佛蒙上了一层纱;碑面的金漆脱落了,露出黝黑的砖石,细碎的裂纹里沾染了青苔,有触手的凉意似的。碑上的文字浸淫在温存的月光里,有一种婆婆娑娑的通明,像是被天地细细地描画,流露出朦胧的神韵,几乎是灵动的,又有些悲戚;是新鲜的,又氤氲着沧桑古意。
魂玉伫立碑前,久久静默无言。
“昔年烛天立下此墓,”魂川行至身后,抚须感慨,“所纪念的,却不过是些终身不能修炼的绝脉之人。”
魂玉颔首,低声应:“七叔……”
停顿了一瞬,她终于道:“这里,也是您为自己选的安息之地,对么?”魂玉转身望向白发苍苍的老人,“就此如活死人般放逐永远,你可心安?”
魂川没有说话,线条冷硬的侧脸一动也不动,只是注视着身前斑驳的石碑。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这样做,至少能让她们都好过一些吧。”他侧过头,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可惜,你既来了,这份安息便也成了妄想。”
魂玉的魂体隐隐虚幻,然而一双眼睛还是如星空般深邃,“只怕七叔如此自绝生机,也不能叫那人心安。”
“要知道,那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魂川的声音平静而克制,“无论如何,这是我该受的惩罚。”
魂玉怔了怔,看着这位功勋卓著的长老,眼神微变。
“原来如此。”她叹息了一声,默然无语。
片刻后,静若幽兰的少女喃喃道:“我曾见过你的妻子女儿……是什么令你选择辜负那样两颗柔软的心呢……或许,还有那名唤岚圣的女子。”
魂川蓦然一震,身躯一阵涌动,仿佛随时要散成一滩沙粒。
即使选择斩断过去一切就此长眠,然而,当那个名字再次在他耳畔响起的时候,他才发现那些沉疴旧痛其实从未消失。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一切冥冥中自有定数。”魂川的笑容里渐渐透出一种悲戚,轻叹,“如今你我身陷囹圄,尘世种种便是一场大梦成空,一切都已无可挽回了。”
魂玉沉吟着,只是看着他。魂川移开目光,抬手轻抚石碑上的文字——任他们心机百转、背景雄厚,一入此墓便成了活死人,断无幸理了。
“这许多年来,你孜孜以求的,也无非是那个位子吧?”他的唇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我原以为他不忍杀你……看来,你终究还是触了他的底线。”
“我说过,”魂玉眼神凝重起来,摇了摇头,“我要带你回去。这是我的选择——天帝也不能左右。”
魂川的手猛然颤了一下,霍地回身,眸中的冷笑收敛了。
“是啊,我想做天帝,做梦都想。”魂玉咬了咬嘴唇,坦然承认:“可是当七叔身陨的消息传来,我便常常会想,那个位子到底意味着什么……我在学院曾随柳老整理编修废帝墨秋一朝的存档议案,才觉阖族自其伊始愈趋激进——废先王旧道,杀百家名臣,秩序崩坏,杀戮不绝,庙堂权谋日盛而正道疏离。重临昔年种种明争暗斗,不由惊心动魄,汗流浃背。”
说到这里,她叹了口气,顿了一顿:“及至墨怀一炬,江山倾覆,然而族中却未有焕然一新之气象——照旧阴谋横行,戾气漫天,实为积重难返之势。于此深悟新帝韬光养晦为虚,实则好勇斗狠,日常骄狂,欲灭萧族以报一箭之仇。此战于全族而言,绝非祥兆。”
“……”魂川定定看着他,眼神不停变幻。
她再度低声说:“即使我们侥幸打赢这一战,后人也会记得我们是靠兄弟相残,叔侄操戈;因一颗独夫之心,害天下人刀兵相向。如此得来的天下,没有人支持我们,更没有人爱戴我们,那就会像是一座空中楼阁,转瞬便倾覆了。”
“所以……你想怎么做?”他情不自禁地问,声音却虚浮的厉害。
魂玉来到崖边,怔怔望着山下茅屋的轮廓,“我来这里,就是想让他们知道,那个位子绝非一家一人之物,”她转过身,眼里有奇异的光芒闪动,“我要让天下人看到,我有解决这个问题的能……诚心。”
魂川不作声地听着,脸色渐渐苍白,继而转红,似是心间焦灼难捱,连眸中都浸透出了粲然的希冀,却始终一言不发。
“可惜,太迟了。”许久,他叹息一声,颤巍巍地摩挲着斑驳的碑文,“相传,那位睥睨天下的神王烛天一生大起大落,最初也不过是个斗气全无的绝脉之人。他的前半生,便是与这些墓中的世俗军人,生死相依。”
魂玉肩膀一震,没有说话,只是魂躯却在变得逐渐黯淡。
“任何事情都有代价,”魂川微微摇头,“帝君惊扰了亡魂的安息,烛天的诅咒便会不死不休地纠缠下去,直至我们……形神俱灭。”
魂玉凝视石碑良久,发现碑上的云纹在他掌下竟似彩云般飘流弥散,有一些烟雾般的东西在周围滋生和蔓延。她心中一惊,目光便被那骤然泛红的大字牢牢抓死,再不能离开半分。正值神思动荡之际,耳畔隐有战鼓隆隆响起,千军万马呼啸来去,恍若雷霆。此时周遭云烟大盛,顷刻便吞噬了整个山巅,叫人如坠幻梦。
但见那神王手书里竟渗出道道殷红血丝,于石碑的表面交错凝成一朵朦胧绰约的紫色小花。
魂玉情不自禁,伸手就要去触碰那诡异奇花,却被一旁的魂川拦住,喝止道:“当心,这是魂典最为高深的一种禁术,非历代天帝不能修习。想要魂飞魄散,又何必急于一时?”
他说得严厉,魂玉反倒是微微一怔。
“不过,让亡魂得以安息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啊。”她顿了顿,眼里忽地露出淡淡的笑意来,“看来,七叔也是不愿魂飞魄散的,对么?”
“你……”魂川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有些尴尬,然而还未待他再度开口,却见身边少女已毅然决然将那充盈着死亡气息的彼岸花攥入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