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秦皇宫前，一炷香的时间顷刻便过。眼见天际双月重影，魂无忌冷笑着挥了挥手，寂静的黑暗里忽然传来奇特的咕噜声，一抹幽光划开夜幕，急急落于他的肩头，赫然是一只小巧的玄色鸾鸟。
那是天幽黄泉的使者，从帝君指间飞越千山万水而来。
魂无忌摸出备好的信笺，看了一眼雾中紧锁的宫门，手头动作却忽地顿住，想了想，还是将那封密奏撕碎，只重新抽出一卷黄帛，草草写下两行字，系在了鸟儿脚上。
他沉吟良久，一字一句地对下属吩咐：“今日所见所闻皆须烂在心里。有些事，帝君明白，却不想叫他人也明白。日后若御前失言，休怪我没有提醒你们。”
“是！”身后众人轰然领命，不见丝毫犹豫。
他顿了一顿，又问：“护送巫真的人马出城了吗？”
“禀统领，接应雪族特使的人酉正便已出发，”有人低声回答，“只是……”
魂无忌冷冷看他一眼，不怒自威。
那人身躯一颤，赶紧如实禀告：“特使坚决不肯离去，说……说定要见到魂玉殿下再行打算。”
“什么？”魂无忌大怒，“一个一个的不知死活！”
部下连忙跪地辩解，“殿下临行前严令我等以礼相待，弟兄们不敢造次。”
“她们究竟在搞什么鬼！”魂无忌冷哼一声，手重重捏在刀柄之上。这些北方蛮夷性格刚烈，认定了的事情便很难改变，即使身陷绝境也誓要顽抗到最后一刻。因此，两家合作至今虽还算顺利，却也几乎摩擦不断。为了保证北蛮在秦国境内的战力，魂族人不得不在一定程度上做出让步。
他平复心绪，叹了口气：“时间紧迫，要他们注意分寸，只弄晕了带走。”
“是！”
魂无忌挥了挥手，属下迅速四散隐去。
目送玄鸟一声轻吟，振翅而起，转瞬飞遁得无影无踪，统领在丹凤楼下最后望了眼迷雾中的巍峨宫城，低低叹息，吐出了两个字：“可惜……”
万里之外的魂界帝宫，及至五鼓三点，天帝设朝。但见蓬莱殿内四壁珠玑，满堂绮秀，主峰钟声悠悠响起，文武百官自丹陛两侧抖擞入朝，山呼万岁，华祝春秋。
御台金座之上异火映彩，香霭拂流，魂天帝闪凤目龙睛，一一扫掠群雄，言道：“朕前夜得一怪梦，梦见在九天云霞深处拜谒一人，却是那神王烛天降下金旨，口称恶龙气数已尽，告请寡人代天伐逆，解苍生于倒悬之危，朕已许诺。”
满殿朝臣一个个巍巍然端肃而立，寂静无声，忽闻天帝大笑：“然梦境终归虚妄，朕只得做一回失信小人了罢。”
左首虚无上前对曰：“陛下修为业已通玄，圣人所梦恐怕并非空穴来风。若冥冥中果真有天意，岂不是坐视恶龙肆虐人间？此实则上负诸神，下祸苍生，望帝君三思！”
便在此时，一紫衣军使急急上殿，伏地奏报：“秦宫巨变，烛天神器现世，玉殿下不知所踪。萧族神武军现已将青阳封锁，外人寸步不得近前！”
话音落点，殿内顷刻哗然一片。满堂文武义愤填膺，慷慨请战之音不绝。
天帝蹙眉沉吟，静静看着眼前乱象。许久，才低声问了一句：“何以不见昭岚？”
虚无回奏：“院首告病不能前来。”
天帝震了一震，垂下了眼睛，叹息：“朕觍据神器不足百年，为万民所造福祉亦浅。战端一启，天下必流血漂杵，不得安宁……此事，还须待两院合议之后再做决断。暂严令各部，备而不战。”
一语毕，帝命卷帘退朝，遣散群臣，独留虚无召入内殿。
“卿可与朕对弈一局。”帝唤左右布下玉枰棋局，殷勤相劝。
虚无微微一礼，欣然领命，一递一着间摆开阵势，“常言道：‘宁输一子，勿失一先。’弃子既已布下，先手在握，陛下方才却因何犹豫了？”
帝信手落下一着，淡淡：“朕知道他在等一个人。朕所求之道，每一步都惴惴小心，如临深谷，你懂朕。”
虚无施施然拨弄着残局，“看来，陛下是想待他希望破灭，才好叫他做一颗听话的棋子。”
天帝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影女不除，吞灵一事便迟早败露。”
虚无怔了一下，似是被话语刺痛，沉默了许久才道：“即使面对灭族的灾祸，只怕那位大人也未必肯与陛下一条心。”
“那又如何？”天帝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他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冰冷而残酷，“不要说区区一个元老院首，就算是神王烛天，也不过是我手心里的棋子。朕既发誓要杀了萧长天，就绝不能让他安稳地活着！”
白发苍苍的老人眼中蓦地爆发出森森寒光，一瞬间宛如修罗。
那一刻，如梦似幻般地，他忽觉一股玄妙气机破碎虚空，隐隐牵动心神。天帝弈棋之手悠然一沉，顿在半空，心知事先布下的禁术已为人触发，嘴角不经意地浮现意味深长的笑。
然而未及落子，老人的脸色一瞬间苍白如死，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淡漠眼眸第一次浮现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恍惚间，他似又见到昔年流放南国时的无尽虫蛇，魂水尽头的幽幽诏狱，以及那让他几乎万劫不复的孪生兄弟。
“哥哥……”老人怔怔看着那道身影，喃喃：“你……为什么还要在我眼前出现？”胸中骤然涌起一阵钻心的痛——那种痛是跨越了时空，从记忆的最深处开始的，一直传入心底，似乎要捏碎整个心脏。
“死！”他狂怒地挥出一掌，可当他出手的刹那，对方的面容竟渐渐虚化，仿佛化作了一阵雾，悄无声息地消散，再也看不清楚。
“魂天帝……”忽然间，他听到雾中有人远远近近地呼唤着，“魂天帝！”
“别叫了！”老人失神地喃喃，“究竟是谁？”
“来吧……”雾气里，一只手对着他直直伸来，竟一把捏住他的心脏！“我们的……罪业……”
他愕然抬起头，隔着重重迷雾看到了一双眼睛。
似乎喻示着谜底揭晓，一阵风拂过，云开雾散。但见黄泉路上，无数彼岸花盈盈盛放，每一枝都璀璨生辉，闪烁着妖异的光华。
“这……这是？！”
就在即将看清雾中之人的瞬间，他忽地惊醒过来，只觉浑身冰冷，汗流浃背。
对座虚无目光依旧淡然注视着他，执子静候，“陛下操劳，竟是不觉盹睡了。”
天帝回过神来，平复心绪，告一声罪：“圣尊莫怪。”
虚无摆了摆手，满脸微笑地开口：“昔年大圣魏征梦斩业龙，遂成一段佳话。不知陛下此梦，可是有所斩获？”
天帝一震，眼眸倏地抬起，闪电般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较之先贤伟业，后人难免是相形见绌的。”
“哪里，陛下过谦了。”虚无淡淡开口，一指残局，“不知下一步，欲作何打算？”
天帝沉默许久，缓缓松开五指，却见手中棋子竟早已化作齑粉，随着室内流动的微风飘散。
“朕，输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