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荒原上呼啸,这条不归路的尽头开始露出绚烂的光彩了,不再是谜一般的凄迷。魂玉打了个寒战,清醒过来,仍像一座冰雕一样直挺挺地伫立,在暗夜里流动着晶莹的光。
“大侄女?”魂川往前飘了一步,眉间始终拧了一股劲。
没有人回答他,周围一片寂静森然,电光明灭,映得一切朦胧绰约宛如虚幻。
他继续上前,神台边不知何时结出了大丛冰晶似的花来,足足有两尺多高,自那“雕像”裙下一直延续到了山脊,密密地生长,几乎让人无处落脚。碑上的字已经黯淡,字里凝结了暗红色的血。
那一瞬,他心中的不安终于到达了极点,和着滚滚雷声,又一道轻微的哧哧传来,少女擎于胸前的双手忽地一动!魂川吃了一惊,目光立刻向那手中盯去。
——苍白的十指虚握着,是在跟随一个诡异的节奏起伏而起伏,仿佛有一颗心脏在那里颤巍巍地跳跃。
“你……”魂川放低了声音,“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而,下一刻,他的脸色又骤然变了——短短一个呼吸,那颗心就化作一捧黑沙,从指缝间细细地散逸开来。
整个天地死一般沉寂,沙粒如流水般消逝无痕。他能感受到一股力量在蠢蠢欲动,脚下的山石不断发出细微的震颤,附近忽然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层淡淡的黑雾,几乎让人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
渐渐地,一望无际的荒原上,凛冽呼啸的风沙止歇了,一股幽蓝色的旋涡在苍穹回旋,仿佛一座昏暗巨大的时空隧道,如此幽深而诡秘。
“魂界的气息……”他喃喃说着,声音却戛然而止,像被人一下掐住了脖颈。
黑雾里旋转着殷红的光,隐隐有无数幽魂在极盛的邪气中翻涌,不知是否是错觉,他忽然觉得整座山都动了一下。
这种悸动是奇特的,是从山体内部产生,就像有什么在黑暗中发出的一声叹息,起初会以为是稍纵即逝的错觉,但很快,整座山的魂魄竟如粘稠的血液般渗入泥土,一阵阵的战栗自地底爆发,似乎有什么极为不详的东西正在苏醒过来!
魂川暗自蹙眉,又略微有些疑惑,形势愈发糟糕,那个鲁莽行事的小丫头到底做了什么?不过下个瞬间,眼前的景象令他骇然——
不远的整片荒原正如暴风雨中黑色的浪涛,嘶吼着扭曲变形,连带眼前这座不在去来今的大幻空间亦随之蠕动起伏,可以看见长眠地下的累累枯骨正一寸寸地从灰寒的死气中挣脱,受那诡异黑雾一吞一吐,赫然化作了甲胄覆身、银戟森然的阴兵鬼帅,黑压压地在山麓攀缘——那些追随烛天战死的阴灵都张开嘴冷笑着,满面青红,狰狞可怖。天空中的乌云随旋涡急速涌动,一道闪电从里面激射下来。
魂玉的身影像是被闪电从头脸正中一直到裙下劈成了两半。闪电消失后,接着是一声惊雷,再接着是一连串的闪电,将山巅二人映照得惨白无比!
鬼哭千里,血烟滚滚,直如梦魇之地,魂川的魂体在祭坛上飘荡,在怒雷的巨吼中明灭不定,那样的无力,那样的脆弱,几近涣散。
魂玉这时动了,悄然来到了他的身边。
“行不通吗?”魂川显然感觉到了身后的少女,依旧望着山下沉沉汹涌卷来的阴灵,声音透着疲惫。
“毕竟是那人的手段,棘手一些也算意料中事。”魂玉却淡淡道,“利用秘术激怒亡灵,这些阴兵一旦成势,我们拦不住,不擅魂术的萧族更拦不住。他们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魂川激动地飘了起来,“近年他大肆宣扬烛天预言,我早该想到的。如今又搭上秦地百万生灵去做这一局,千秋之罪呀……”
“这般伤天害理,纵是翻遍史书也亘古未有,任谁都想不到……”魂玉叹了口气,脸色微微有些不自然,“看这个样子,要阻止他,便得有牺牲。”
魂川一凛,没有立刻接话。
魂玉深望着他,不动声色地道:“那必将是,叛族谋逆的大罪。”
魂川慢慢转过了身子,电光下那张清瘦的脸更显憔悴了:“你想怎么做?”
“都安排好了,”魂玉却笑了笑,嘴角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能参悟魂典第九重的,并非只他一人。”
魂川一颤,紧接着他的眼睛又亮了——他感到少女的手掌在他后心上轻轻印了一下,一股奇异的力量传来,无声无息地让他神魂安定。
“你……”魂川惊诧回头,那一刻,他看到魂玉额头上不知何时浮凸出了一个花形徽记,发出淡淡的紫光,与他的族纹相互呼应,光芒一时大盛。
花是开遍魂界的彼岸之花,像血一样绚烂鲜红的花。这,是一种比过去任何人都纯粹的灵魂印迹吧?
他的目光接上了魂玉那双年轻而闪闪发亮的眼睛,眼神中有震撼,有感动,也有了一些力量。
他恍然明白过来:那位高高在上的天幽帝君或许从未认真审视过这个略显稚嫩的对手,眼前自诩主动入局的少女所表现出的淡然与自信,以及那种隐隐透着神秘的强大力量,竟都是来源于此!
电光的照耀下,魂川睁大了眼睛,忍不住再仔细地看了她额头的印迹,许久,闭上眼,沉重地:“这份传承……是墨秋?”
魂玉转过身,目光静静盯着山下黑雾浪潮中的士兵,“你怕了?”
魂川猛地睁眼,立刻飘了过来,挡在了山呼海啸般卷来的军队前面,“他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我知道。”她却只是淡淡道,随即毫不犹豫地转身飘向祭台。
“你知道?”老人反而吃了一惊。
“嗯。”她在石碑前一步之遥站定,“因为……是我不愿放过他啊,七叔。”
魂玉望着眼前陡然腾起威煞的女子,望着那些明明灭灭重新焕发金光的碑文,他张口想说什么,但喉咙突然被哽住了。
便在他的沉默里,一道白光自魂玉体内向天冲射,起始细若游丝,却在贯入苍穹那抹幽蓝隧道后陡然炸开,宛若万道星雨坠落人间。光华所至,无数阴兵面容乍现旋灭,枯骨腐肉、残躯断肢在黑雾中明暗起伏,蠢蠢涌动不止。
每一束光都凝如实物,澄如明镜,在一望无垠的荒原大地上如清泉倾泻,无声涤荡着弥天遮地的暴戾与怨气。最近的一重黑雾已转为明澈的素白,如一匹匹轻柔的薄纱在黑暗中纵横交织,飞快地渲染开来,晶莹夺目,皎若明月,令人只觉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魂川吃惊地看着,少女所施展的术法并不高深,它未曾于号称天地奇书的《魂典》留下痕迹,反倒是在普通裔民之间颇为盛行。怨雾魅灵所化刀枪利齿正贪婪啃噬着她的魂魄,但更多的鬼军却在那最粗浅的魂术中突然静止地如同死去,有晦暗的血光正一点一点地从它们的体内逸出。
莹白的光亮在它们额头凝结,悄然绽开一朵又一朵纯洁无瑕的彼岸之花,虽被阴雾缠绕,仍是光彩耀目不可名状。
渐渐的,狂暴呼啸的湍流似乎被收入了温柔的港湾,排头的攻势止歇了,为首鬼将放缓了冲锋的脚步,空洞的双目亮了起来,眼睛里自有一股不一样的凛然杀气。
那是一双真正的战士的眼睛。
他看了眼魂玉身后的石碑,显然不认为那是属于他们的墓,只冷冷地问:“你们是什么人?”他的声音苍凉沙哑,透出一股慷慨激昂的味道,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魂川吓了一跳,望向魂玉,向她摇了摇头。
魂玉看着鬼将额头的印迹,脸上也露出一抹奇特的表情,微微一礼,低声:“我们在此超度亡魂。”
“是中州来的佛?”鬼将更是惊讶,继而敛去凶相,“附近兵荒马乱,还是不要乱跑为好,免得丢了自己的性命。”
魂玉微微一怔,又朝他身后望去,见他挣脱邪气的麾下军队铁壁森森,纹丝不动地屹立于寒风之中,仅凭这一点,便绝非寻常军队可为,可知其将生前必为一代熊杰,只是仍执着前尘旧业不愿安息,于是上前从容道:“将军与诸位军士就是我所度之魂。”
魂川听了大惊,生怕如此突兀直言激起残魂凶性,却见那鬼将楞了一下,旋即大笑:“女娃儿莫要胡言,快快回家去吧,我等军令在身,不奉陪了。”
“将军可是要驰援镇南关?”魂玉不动声色地拦住去路。
鬼将顿时目光一寒,按剑冷声道:“军中机密,你岂能晓得,莫非是出云奸细?”
魂玉深望着他,不闪不避,“将军可知镇南关早已陷落,此行路上皆为伏兵?”
鬼将怔了怔,怒声:“敌纵有千军万马,我等军令不可违!你到底是谁?”
然而,魂玉依旧站在那里,在血泊里挺直了脊梁看着他,一字一顿,“若在这伏兵之中有一位斗皇坐镇,将军是否还甘愿赴死?”
鬼将脸色大变,不等呼声发出,目光猛地锁定了那上古碑文,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咣的一声手中长剑竟跌落在地。
鬼将后退了一步,然后立刻冲到了那座碑前,急切地想要看清那些血迹斑驳的文字,粗重的喘息几乎令空气震颤。
魂玉蹙眉,停了片刻,低声道:“这确是,你们的墓碑。”
神台中央,鬼将静静摩挲残缺的石碑,温柔而细腻,恍若永恒。淡淡的五色云烟在天空云集,更有点点星光起灭,慢慢地,欣慰的笑声在光辉中响起,魂玉若有所思地看着,只听他宛如梦呓地喃喃:“终究还是我们胜了,出云贼子全军覆没,好,真好……”
被剥离的魂魄,净去了残存的恶业,即使胜利的消息迟到万年,可他们的执念和坚持终究迎来了最好的结果。
天地间的白光逐渐散尽,众魂额头隐约闪烁的彼岸花徽记在这一瞬间也完全黯淡,但这片天地中所有的恶业亦随着逝去的光辉一同消融干净。一束又一束不同于魂玉的光在鬼军头顶一刻不停地生灭变化,由暗而明,继而七彩流溢,光华万丈。
荒原开始冰雪似地消融,碎骨被腐蚀般地瓦解,星星点点地散逸开来,又都发生在转眼之间。那万年前最后的一缕残魂,终于在血月崩溃的刹那永逝难追,重归于没有苦苦守望的虚无寂灭。
魂川又慢慢地飘动了,来到少女的身侧,“你真的超度了他们?”
“魂典的秘术都是这世上最高深的杀人术。”魂玉点了点头,将目光望向重归光明的天空,沉默了很久,微笑:“其实先祖当年在江湖上赖以为生的,也不过是这些安魂度魄的小伎俩,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