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风滚滚,紫雾腾腾。破晓前的荒山旧路,更是森然可怖。黑暗里魂无忌一众徒步在风雪中穿行,溅满尘土的袍服尚不敢用斗气清去,不过十里地,道口魂三的大营便遥遥在望了。
从高大的辕门向里望,但见怪异黑气乌泱泱盘桓笼罩着营盘,寒风飒飒间旌旗飞彩,戈戟生辉。层层武士盔明甲亮列出两阵,左右似两座巍然压地的黑冰山,威煞凛冽震鬼神,中间则让出一条直达帅帐的通道。
当魂无忌一路穿过军阵,他的脸色已经变得极其惨白。“这些人倒是训练有素得多,是能堪大用的。”随行的巫真罕见的没有露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下周围的人,“看来,你们似乎并不打算放弃帝都,放弃她,灰溜溜地逃走。”
魂无忌无言以对,他知道在这种危急关头,魂三必不会坐视魂玉涉险,就是帝君也只敢将他早早远调南疆,竟仍让他在这河北道骤然调起一支可与踏白军抗衡的力量——况且这里的军队有一多半都是从散落在中州各地的魂殿调来的,理应忠于大殿主魂川,如今魂老七身死,本该只遵从帝君才是。他又是如何做到将这一盘散沙聚拢起来的呢?
帅帐的篝火旁,魂三像是负了伤,闭着眼盘膝运气,胸口尚染了血,不知是何人的。
亲兵统领快步上前,将一身干净袍服轻轻置于他身侧,低声禀道:“三爷,魔罗统领魂无忌与雪族圣女到了。”
魂三缓缓睁开眼,望着站在门口的两人,许久,终是点了点头,“圣女一路劳苦,还请去偏帐休息,”自有卫士领了巫真退下,又一伸手指向篝火旁,对魂无忌道:“请坐。”
魂无忌仍站在那,任雨雪吹打,“臣身负王命,不敢久留。”
“王命?”魂三朗笑,“我虽为帝君血亲,更侥幸成圣,却也不敢违逆王命。今日见你,只是为了魂族,为了祖宗基业。”
魂无忌看着这个面容憔悴的统帅,忍不住愕然,“三爷不是在南疆平叛吗?如何竟到了这里?”
“南疆……”魂三神色一黯,喃喃重复一遍,只低声道:“不知萧族发了什么疯,那萧凌霜竟也一路跟来,若非走得快,便要步老七后尘了吧。”
“什么?”魂无忌脱口惊呼,“那女人又被放出来了?”
“是啊,被追杀了半个中州,毕竟是厄难毒体,我没有办法——只有被逼逃回来了,”魂三笑了笑,“坐吧。”
“原来如此……”魂无忌沉默下去,只得在篝火旁的椅子上坐下,许久才道:“可三爷弃了南疆,又擅自裹挟了大军到此,这么做,置帝君于何地?”
“兵危战凶,何况如今战端已启?”魂三摇了摇头,轻描淡写,“魂七身死,本座若不及时整合中州十五道魂殿,外面那些人此刻便要十不存一了吧?若要追究擅专之罪,放任他们被逐个剿灭,本座亦可自行回天幽领罚,不过……”魂三话音一顿,眼神忽然变得冷厉,“只怕魂殿的诸位也不会答应。”
魂无忌倒吸一口气,一时无言,他知道魂三此时在军中地位无异于救命稻草,生死存亡时,就是帝君也无法临阵褫夺他的军权。他慢慢抬起了头,望向魂三,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眸宛如不可测的深渊,“陛下又岂会怪罪三爷,”他只能如此开口,语气恭敬,“此番萧族忽然发难,若非三爷在,只怕魂殿在中州的基业早已被扫平。”
魂三没有接言,只是望着他。
”有三爷在前线领军,天幽的诸位大人也该放心了。”魂无忌接着道,心中却暗自警惕,“三爷此番留下臣,有话请说。”
魂三仍没有回答,又淡淡吩咐身边的亲军统领,“去,好好安顿圣女与魔罗兄弟们。”
“是。”亲军统领得了令,退出账外。
魂三这才继续转向魂无忌,“你可知我族中现今供奉了几位圣人?”
“族中圣人之数号称过百,然半圣却占了七成以上,只不过……”魂无忌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近年我族血脉之力重焕生机,不少半圣冲破桎梏,臻入圣境。”
魂三点了点头,“呵,你说得倒也明白,能让斗帝血脉重焕生机的力量……”他忽地笑了,那个笑容竟有些奇特,“萧族忽然发疯的原因,究竟是为了那种力量,还是为了你今夜的所作所为呢?”
魂无忌骇然起身,一连往后退了几步,怔怔许久,才吐出声来,“三爷?”
“到了现在这个境地,这个秘密,如果再不做些什么,就得被萧族人发现了吧?而你今夜背负的王命,至少保住了我族日后崛起的希望。”魂三淡淡说着,袖中双手却止不住发抖,用一双深邃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看。
魂无忌忍不住低下头去,避开了那道目光。那一刻,他内心受到的冲击难以言表——难道帝君的计划已经被他知晓了吗?如此犀利直白的话语,让魂无忌甚至不知道是该向这位魄力超群的统帅和盘托出以乞原谅,还是坚持对天帝的忠心。
他慢慢地重新抬起头,望向魂三:“三爷是在责怪臣吗?”
魂三默然,只是看着他。
魂无忌声音低了下去,“将封存烛天神王记忆的魔骨舍利送入青阳,待合适时机爆发,萧族必然疲于奔命,将天下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于情于理于势,眼下都必须这样做。”
魂三点了点头,“预言终究只是一句空话,事件平息之后,萧族回过神来,帝君又该怎么办?”
魂无忌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帝君自是早有安排,臣今夜便带圣女赶赴北境,借雪族人之手对中州持续侵扰。”
“是吗?”魂三微微冷笑,“哪个会放任你侵扰?是那谷中死了的一千具尸体,还是正在向帝都和迷墙边境源源不断聚集的数十万大军?”
魂无忌渐渐有些明白对方话中之意了,“三爷是说,萧族亦在趁此时机整肃力量?”
魂三深深地望着他,“若真是这样,你当如何?”
魂无忌默然,只觉心中忐忑,许久才道:“雪族一败,便是我等直面萧族兵锋了。”
魂三步步紧逼:“怎么打?”
魂无忌又被问住了,怔怔望着这个神色冷峻的统帅。
“那时候,即使我们守住了秘密,萧族依然对我族师出有名,就算帝君有把握战而胜之,也难免元气大伤,其余六族要是群起攻伐,天下立时大乱,你今夜的所作所为,便成了祸乱之源。”
魂无忌这才震撼了,陡然间有些明白了什么,向魂三深深一揖,“我该如何自处,请三爷明示!”
魂三看着他,表情丝毫不变,“带着圣女依旧去北境吧,去安抚军队,约束他们的战心,不要再启战端,这样一来,边境便没有了冲突的理由。我不会让你一个人扛,天一亮你就去北境,我自领了外头的人光明正大去青阳——去看看那座被我们毁得不像样的帝都,去给说法,去求人情。萧族那头也并非铁板一块,养尊处优了那么些年,待好不容易聚起的那点战心散了,最难的关才算真正熬过去了。”
魂无忌早已听得心潮翻涌,望着篝火前盘膝而坐的男人,许久才吐出一句话,“三爷这番谋划……为何不早向帝君言明呢?”
魂三一怔,微微叹了口气,苦笑:“我们做了上百年的兄弟,有些事,说与不说已经没有区别了。”
魂无忌默然无语,篝火熊熊燃烧,映照着两人的脸,然而似乎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冬夜肃杀寒冷的山谷忽然浸染了拂晓的微光,风雪稍霁,魂三起身说道:“去吧,我会打出旗号引人耳目。”
魂无忌一改初见时的戒备,倒退一步深深一拜,“保重!”说完走出大帐,召集众人迅速离去。
此时魂三身后却有帷幕掀起,走出一人,却是许久未见的魂灭生躬身行礼,“主君。”
“我们也该出发了。”魂三也不回头,恍若喃喃自语,“去找她……带她回家……”正说着话,忽觉胸口一疼,身形摇晃间,几乎便要站立不住。
“主君!”魂灭生急忙上前搀住,“还请主君相信小姐的安排,先行调理伤势!”
魂三却是强撑着站稳,“如今的我,却是不得不信她了,只是……”
“一刻也等不得了,拔营!”
魂三已经走出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