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玄的梦境里,似乎始终笼罩着一团终年不散的雾,仿佛又回到了孤悬云端的永明宫前,偌大的宫室都影影绰绰,只有廊柱下几缕微弱的烛光。
“圣王须早做决断,不杀了她,萧族危矣!”
“那个魔头,迟早要祸乱天下!”
黑暗中,不知哪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耳语,惊惶而恳切,似是无数人簇拥着贴近他的耳畔,固执而细碎地重复着,“圣王大义,请诛杀此獠!”
“为了天下苍生,杀!”
从永明宫连同外面云端那座巨大的白玉广场,到下方整个萧界都隐约现出无数跪拜的人影,看不见丝毫色彩,他在他们面前静静听着,为那股不顾一切的决然杀意所震撼!
是谁?究竟要杀谁?
“玄儿,”忽然,一只有力的手从背后伸来,将他轻轻推动,是萧长空的声音,“还不动手么?”
“动手?”萧玄茫然向前,周围雾霭如流光涌动,刹那间幻化成一面光滑无暇的水镜,镜中隐约有幻象浮现;刚开始很朦胧,像是一片云,又像是一溪流水,拂过镜面流淌而来,起初还很模糊,直到近了才开始逐渐清晰起来。那分明是一个女子的轮廓,如同水面上的一抹倒影,正朝他款款走来。
“有些事是不可抗拒的,正如被命运卷入急流的你,再也无法挣脱……”那个声音窃窃私语,仿佛烙印在他心底的深处,“拿起你的剑。”
萧玄听得出神,眼睛怔怔盯着镜面,却见那女子竟卷起可怖的黑雾向他呼啸而来,在他吃惊的目光中,一把金色的剑自身后破空而出,倏然插入雾霭凝成的幻镜,一切被击得四分五裂,烟消云散。
他仿佛回到了那片荒原之上,四周空旷寂寥,茫然无措。在那一片空旷茫然之中,有个声音在轻轻唤他,清冷而缥缈。
循声望去,他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站在石山之巅,手中正握着那柄金色的剑,她的胸口却赫然露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一阵风吹过,那具几乎空洞的躯体伴着金色的剑从山巅跌落,长发在风中散开飞舞。
“魂玉!”那一瞬,他认出了她来,心胆俱裂!
耳边雨声绵延无尽,敲击着残垣断壁,一声一声,穿插着沉闷的战鼓,仿佛在一记一记敲动人的心神。这雨声和鼓声极细极远,从遥远的天空传来,渐渐近了,就如同大潮汹涌万马奔腾,刺耳惊心。
萧玄猛然从梦魇里惊醒了,天地间却忽然陷入了令人窒息的静默。
魂玉正低头看他,篝火映亮她的脸,薄如花瓣的嘴唇轻抿着,绀紫色的眸中透着忧郁、沉重,但显然在他醒来的那刻充满期盼。而萧玄这时已将目光移望向上方黑沉如铁的天空,已经快要破晓,却仍不见一丝光亮。
“醒了?”魂玉看到他睁眼,不由得抱怨一句,“也不说话,伤到脑子了?”
他彻底清醒,长舒一口气,“终究是活着出来了。”
眼前火光跳跃,少女在火堆中扒拉出一个黒糊糊的团子递了过来,“饿了没?这大约是宫宴上散落下的,眼下整个帝都都乱七八糟的,只找到这个,要不要来点?”
萧玄显然是饿极了,也不多客气,接过那颗团子一口就吞了下去,这才有了精神,打量起周围的环境,一下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浓烟、烈火吞噬着皇城,到处都是倒塌的宫室与残缺的尸体,宛如修罗地狱。
他一时愣住,震惊得发呆。
“不过,妍儿和八族之人却大都保住了。”魂玉冷静地说着,“此刻他们应该已经到了皇城外的广场上,有萧族神武军在那里把守。”
是的,今晚的一切,就是在用性命进行的一场豪赌。显然,孤注一掷的她赢了。
“可事情还是闹大了!”萧玄脸色煞白,只觉得全身都冰冷了,“青阳毁了,你一早就知道,对不对?”
他深深望向她,声音嘶哑,“明知是九死一生,也要这么做?”
“是。”她直视着他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冷酷,“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为什么?”萧玄怔怔望着眼前冰冷的女子,忽然失去了控制,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为什么要这样心甘情愿做他们的棋子?哪怕牺牲那么多无辜的人,哪怕如今夜这般以命相搏,难道只是了你的位置?权势对你而言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她看着他狂怒的模样,此时早已心绪纷纭,可沉默了许久,终究只能轻轻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蕴含了巨大的魔力,让狂怒的男人猛地一怔,双手无力垂落,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好。”萧玄默了一下,突然加重了语气,“今晚之事须有交代,见了我族长辈,好自为之吧。”
只说了这句话,萧玄便率先头也不回地向城门洞外走去。
魂玉张了张嘴,没有回答,表情有些奇特,望了眼右手无名指间突兀多出的黑色戒指,这才默默跟着向外走去。
含元殿前广场本该空旷辽阔,以显天家威严,然而此时东西两侧的百余间宫室仿佛被尽数抽去了脊梁骨似的倒塌倾覆,唯有中央正殿修得坚固异常又被结界加持,方才得以留存下来;一面三丈长的金莲纛旗高矗在正中间,遥对着宫殿的巍峨剪影,旗下早已黑压压挤满了侥幸存活的各族贵人使臣,全都静静站在那里,只听见寒风将那面金色的大纛吹得猎猎作响。
全副武装的萧族战士将皇城围得铁桶一般,刀剑出鞘,弦如满月。
远远地,萧族一行的仪仗车架来了,人群一言不发地让出一条通往大殿的道来,魂族的仪仗紧跟着进来,挎刀执剑的武士在道路两旁紧张地沉寂着。不消片刻,八族的上使到齐,车架仪仗在残破的丹犀前停住,萧摩柯、魂三各自踏上御阶,所有人的目光望向萧摩柯,望向落后半个身位的魂三,望向那座巍峨宏伟的含元殿,以及那站在殿前的新皇。
堪堪脱困的青妍只仓促梳洗了一番,清秀的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请诸位圣君入座吧。”
身后的曹炎烈接道:“辛苦上使们走这一遭了,可中州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待会儿处理各族伤患,拢共损失了多少财货需要赔偿,以及如何缉拿凶犯,还须上使们拍板才成。”
一切像是早早备下的,本该是愁云惨淡的大殿,立时便灯火通明,萧摩柯一个人在御座右下首的空位坐下了,魂三在左下首,其余各人依次落座。
女帝这时才走向中央的龙椅坐定,沉默片刻,长叹了一口气,幽幽道:“朕以年少承继宏业,民冤不能理,吏黠不能禁,战乱不能止,即位之初便遇到了中州几百年都未曾有过的祸事,国事糜烂至此,皆朕之过。”
大殿上的众人俱皆动容,却仍保留着矜持,这里除了秦皇,便属萧族圣王萧摩柯最具话语权,大家就都望向他。
“难为女帝了。”萧摩柯点了点头,叹息:“今日本座前来,便是要给青之一族,给天下万民一个交代。”
秦国元帅曹炎烈这时疾步来到大殿中央,伸手从怀中摸出一物:“大人们都看清楚了,此物便是这场祸乱之源!”
说着,他打开匣子,将其中的物件当众展出——那是一粒不过拇指大小的冰蓝色珠子,宛如星光折射入海洋,透露着沉稳安静的力量,却让所有看到的人心里顿时涌起一种奇特的不舒服。
“就是它……封存了神王的记忆?”萧摩柯深深望去,声音低沉而恍惚。
威严肃穆的大殿上,一众掌控中州的宰执们坐于案前,直直地盯着这颗非同寻常的舍利子,无数目光在悄然变幻。
“这颗舍利就曾出现在魂族所赠的贺礼清单里面。”曹炎烈当先表态了,“此事必与魂族特使脱不开干系,先抓人,由诸位大人一同审问清楚。”
所有人都等着萧摩柯表态。
萧摩柯眼神渐渐凝定,紧闭着嘴,望向魂三。
魂玉这时在大殿门口出现了,沉默着走到魂三身边,站定。
“怎么会闹出今天这个事来,我也不明白。”魂三必须要说话了,“一个月前,我族在一处遗迹中侥幸获得这枚舍利,族中几位长老尚未将此物研究透彻,便因魂七长老失踪以及一些众所周知的烦心事给耽误了,”说到这里,魂三看了眼对座的萧摩柯。对方这时却像个局外人似的,闭目养神,一言不发。
魂三这才接道:“又恰巧赶上秦帝即位,我们没有多余的精力继续深究下去,便将这枚舍利当作寻常宝物送来青阳,以作贺礼了。未曾想,竟是封印了那等上古神王的记忆……此事,我族中经手的几位长老在帝君那里难辞其咎,我族帝君在天下英雄面前亦是难辞其咎。这笔账一路算下来,当是我们魂族该给青之一族一个交代,给青阳百姓一个交代。”
“我看就是有人故意借这魔骨兴风作浪!”曹炎烈霍然起身,目光干脆直直盯向魂三身侧那个静若幽兰的女子,“近来关乎萧族的谣言满天飞,偏偏有人打着使者的幌子大摇大摆带着那东西进城,现在好了,魔骨爆发,数百年国都都毁于一旦!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当着摩柯圣王和天下英雄的面,自己说清楚!”
这便摆明是在逼魂玉开口了,场中的目光顿时都齐刷刷地向她压来。
“是她助我等毁去了魔骨舍利阵眼,这里才得以保全。”接这句话的竟是一直在殿门口沉默的萧玄。
他的话是那样低沉,可在众人耳中却不啻一声惊雷,青妍的目光,魂三的目光!萧摩柯闭着的眼睛也倏地睁了一下,又闭上了,任由局势向不可测的未知发展。
魂三心中激动,显然没想到萧族有人会在这个时候把如此重担这么干脆地挑了过去。
“这般宏大的计划,又岂是一个连斗皇境都不曾踏入的女子能掌控的?”萧玄话锋一转,望向了曹炎烈,“我们几乎都死在那里,元帅。”
曹炎烈怔了一下,不说话了。
他既不只想杀一头替罪羔羊以泄愤,却更不敢深究魂族那样的庞然大物。
“帝都这次损失如何?”萧玄接着问道。
曹炎烈脸色一白,“宫室民房垮塌近半,这还不是最糟糕的……”话音一顿,他望了眼魂三,声音透着些嘶哑,“去年入冬比往年早了数月,产粮、航运本就都受了影响,再加上北境的战事几乎耗光了库中存粮,经此一劫,帝都百姓怕是没有饭吃了。”
魂三立即站了起来,对着满殿的圣人君王,提高了声调,“此事既因我而起,宫室房屋要修缮,都由我们来修;百姓需要粮食,该由我们来运。北边秦人与雪族的战事,也由我们魂族调停,确保百姓在开春能够正常播种。”
说到这里,他又停住了。大殿上一片死寂。
魂三看向萧摩柯,“我们另外准备了新皇即位的贺礼,三卷天阶低级心法,十卷地阶高级斗技,六品七品丹药若干……”
曹炎烈怔怔听着,仍想开口,却许久吐不出一个字来。
一直闭着眼睛的萧摩柯这时也终于把眼睛睁开了,目光变得雪亮,仿佛一把出鞘的剑,锋锐逼人,“不知三圣王所言是否是天幽帝君的意思?若有差池,到时你们的帝君不问你,永明宫的那位可要问我了。”
魂三的神情凝重了,转而对着御座上的女帝:“所有的条件我会即刻上奏帝君。眼下中州十五道魂殿所掌握的飞行魔兽、浮空堡垒皆可听凭调用,每天都可以往帝都运粮,支撑到百姓夏收不是问题。”
萧摩柯叹息一声,终是点了点头,众人便也不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