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西市的赤阳坊好似燃了一团火,黑空中的雪纷纷扬扬,一片片红映衬着一点点白,仿佛染上了诡异的血。
数十只三丈高的巨大炼炉同时熊熊燃烧,底下工匠们气喘吁吁地添油鼓风,将里面的金属熔成沸腾的液体,待炉口铁架上的人将各种辅料倾倒搅拌,炉内顿时迸发出更加耀眼的红光,刺刺不休。
由铁锁吊起的高台上,观测着进度的校尉点了点头,挥下令旗,立时便有轮盘搅动着机关将炉门大开,炽热的红浆顺着蜿蜒曲折的轨道灌入模具,缓缓冷却成型。
上千名工匠挤在这座酷热狭小的工坊内忙碌劳作,纷乱嘈杂的金属撞击声响彻工坊,几乎听不见任何说话的声音。
来自大漠彼端的旅人穿梭在忙碌的人群中,不时避让那些埋头搬运着巨大铸件的工匠。
“停!”高台上的校尉终于注意到了包裹在白色披风中的一行三人,断然喊了一声,“军坊重地,你们是什么人?”
周围运转的轮盘咔咔震了几下,工匠们立时放下手中活计,精赤的胳膊上筋肉凸起,目光冷肃地围了上来。
领头之人停下脚步,望着眼前那些喘着粗气的汉子,望着那些明明灭灭的火把,缓缓摘下了头上的风帽,露出一张西荒人独有的苍白高挺的脸,“我们是米特尔先生的朋友。”
听到这个名字的校尉明显震了一下,摆手示意身边亲兵去内坊核实,自己却降下高台,推开人群往这边走来,“你们就是那群丢了旌节符印,连城门都不让进的加玛国使节?”话音落点,周围顿时一阵轰笑。
他的这句话立刻便在这些西荒人之中起了反应,三人脸上都显出了阴郁,闷闷地站在那里。
“米特尔先生是大秦的朋友,”校尉看着火光下满身狼狈的使者,冷笑,“更是精明的商人,这里粮草器械的运转调度可都离不开他——我们必须保证他的安全。”
加洛熙目光猛地一沉,但这时必须压住场面,他给身后的木青松、纳兰仁风一个眼神,接着从纳戒里拣出一袋金珠、一瓶丹药,递了过去。
那校尉眼睛停在了那丝绸编的袋子上,又望向加洛熙,脸色好了不少,“既然是米特尔先生的朋友,就是我大秦的朋友。”说着便从加洛熙手中抓过金珠,挥了挥手,“今晚弟兄们的酒钱有了!”众人立时欢呼一声,各自散去继续赶工。
“身逢乱世,金子才是硬通货!要那些功法丹药何用?哪天遇到个更狠的,被人说杀就杀了……”校尉掂了掂手中的袋子,嘀咕:“到哪当个富家翁,乐得逍遥自在!”
加洛熙怔了一下,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前去核实的亲兵回来了,向校尉点了点头,他这才向三人一拱手:“请吧。”
米特尔所在的内坊客厅里,一张朴素木圆桌,桌上备了酒菜。
见三人被侍从引进来,米特尔疾步迎了上去:“几时到的青阳?”
加洛熙叹了口气,“城外宿了半月。若非你请,我等便要灰溜溜打道回府了。”
“……”米特尔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众人沉默了许久,纳兰仁风忽然抬起手,狠狠地抽打在自己脸上,“都是我的错,若非我弄丢了旌节……”
“这事又岂能怪你?”加洛熙一把拉住他,苦笑,“在秦人眼里,我们不过是西荒蛮夷,蕞尔小国,多少帝国的王子公主连进城都做不到,又遑论我们?”接着望向米特尔,“你是我加玛公国第一功臣,今晚你坐上首。”
“什么功臣,他人手中的棋子罢了。”米特尔摇了摇头,声音嘶哑,“趁着国难发了一笔,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说着,首先就在打横的位置坐了下来。
加洛熙愣了一下,一番面面相觑,只得在上首位坐定,木青松与纳兰仁风紧跟着坐在下首位。
“你所说的‘棋子’是什么意思?”加洛熙举着酒杯望向米特尔。
“不要多问了,”米特尔的眼神变了变,眼中掠过一丝忧惧,“那不是我们可以牵扯的领域。”
听了这话,远道而来的三人不禁一凛,互相对视一眼,气氛为之冻结。
“我们不问便是。”加洛熙的好奇心只起了一瞬便压了下去,“这些日子,确是辛苦你了。”说完,立刻将杯中的酒饮尽。
米特尔亦端着酒杯站起来,“为国家做事,谈不上苦不苦。我们兄弟四人肝胆相照,今日在这异国他乡齐聚属实不易。我便在此向兄长与两位弟弟交个底,母国有救了——甚至日后晋升王国也无不可。”说完这句,他一口将酒干了。
“什么?”纳兰仁风一跃而起,脸上的阴郁一扫而空,“大秦同意出兵了吗?太好了,蛇人族的围困终于可以解开了!”
“我看不像。”木青松却接言了,“咱们一路过来,天朝上国的盛世没看见,倒像刚刚被人端了老窝似的,哪还有力气管咱万里之外的闲事?”
加洛熙没有说话,只默默听着,这时将目光望向了米特尔。
“如今的大秦确实到了最艰难的日子。“米特尔一开口便忧心忡忡,“去年北方三个郡的大战,到现在还有两个郡没能收回来;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雪冻住了帝国的命脉,饥荒、兵灾接踵而来,再加上帝都的一场动乱……说实话,这样的处境,没有哪个帝国可以扛下来。“
虽然如五雷轰顶,但一路历经生死的加洛熙还是强忍着不露声色,“你是说,大秦要亡了?”
这个伟大的帝国永远如同高山一样耸立在中州大陆那片最为富庶的土地上,她的空前繁荣与强大令所有人仰望并饱含敬畏。如今这个无比骄傲的帝国竟然呈现出了无比虚弱的一面,这不禁让身为一方国主的他心绪纷纭。
“秦失其鹿,而天下未敢逐之。”米特尔盯着他的眼睛,指了指天,一字一句地说,“只因那里的存在,大秦便还能如日中天!”
加洛熙说不出一句话来,忽然将手中酒杯放到了桌上,只因他的手已颤抖得再无法握紧。
是的,这场逐鹿早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轰轰烈烈地拉开帷幕,在那样悬殊的实力差距面前,一切言语都已显得苍白无力,能够成为“棋子”,在这样的乱世中求得一席之地,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吧。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加洛熙定了定神,艰难说道:“既然此间事已了,明日便启程返回加玛,就此守好西荒,再不要出来了。”
口中虽这么说着,然而,真的可以在这场席卷天下的浪潮中独善其身吗?脑海中忽然闪过云易的身影,如今公国唯一的斗皇强者,竟像一根冰冷的刺深深扎入他的心间。
或许,一切冥冥之中已经早有定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