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长白雪山吹来,吹散流云,淡薄的绯红色晨曦破开雪雾,照在中州秦国的土地上,正如三百年来的每一个日升月降,时间悄然流转,这个刚刚经历一场浩劫的国家正从凋零中复苏,无数破败燃烧的废墟与死去的灵魂渐渐淡去,只剩下斑驳的痕迹。
神曌历九三七五年,秦六世元年,转眼到了正月十五的寅时。自烛天之乱平定,八族会盟后的帝国得以休养生息,世道安泰——雪族军队不战自退,云中、朔方两郡兵不血刃地复归大秦版图。值此良机,燕王率十万北庭狼骑北出剑阁,至流光川上游的邺城驻扎,与盘踞九原的雪族人隔河相对。在秦人看来,将这群化外蛮夷赶入大海几乎只剩一步之遥。
边境流下的鲜血被雪水冲淡,除夕的爆竹,元宵的灯火。
与此同时,青阳上空的云海深处,数十艘飞船在苍穹盘旋,仿佛一只只巨大的银黑色玄鸟,闪着幽然的金属光泽,迎风悄无声息地沉浮——观旗号,正是魂族以援建为名从中州各处集结的魂殿大军。而天明后,就到了魂、萧二族约定撤军的时间。
旗舰沧溟的首座舱室内,两只白云精金大火盆烧得红彤彤的,与两排悬梁垂落的琉璃盏灯交相辉映,上下暖红一片。然而在紫云晶台上坐着的魂三心情既不红也不暖,那一道天幽传回的奏疏握在手心,预想中的兴师问罪并未发生,转而是一封出自元老院首的朱笔代批,言辞间竟颇有赞赏之意。
许久,魂三静静看着手里没有帝君玺印的奏疏,和天墟撰写的元老院公文。
旁边的魂玉一直观察父亲的表情,不由担心:“可是天幽传来不好的消息?”
“我们的奏疏未经御批,”魂三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反倒是有些过于君恩浩荡,叫人受之有愧了。”
“君恩?”魂玉诧异。
“处理这件事的是元老院。院首大人对我们擅自做主秦地兵事只字未提,最后还以帝君的名义给了你一份差事。”魂三解释,目光炯炯地看着年轻的女儿,“日后打着为帝君办事的幌子,怕是连我都管不住你了。”
“这难免有些欲擒故纵的味道。”魂玉却摇了摇头,语气平静,“这件事的始末我或许已大致明白了,波谲云诡,帝君与元老院……”
魂三只抬头望了她一眼,“明白了又能如何?”
魂玉一怔。
魂三不再看她,低声道:“我想,解散这里的军队,上书元老院,重新拟定魂殿殿主人选。中州与北境你都不要呆了,回魂界去,准备一下走吧。”
“眼下父亲在外主持大局,”魂玉吃了一惊,脱口而出,“代领魂殿本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岂有拱手让人的道理?”
魂三闭目静坐,并不接言,面容十分峻肃,峻肃的面容中显然透露着不悦。
“我……并非是想争位。”魂玉忽然间明白了,深深吸了口气,“可能宫里要有大事发生,真到了帝君与元老院要追究的那天,我们该有自保之力。”
“唉!”魂三一声长叹,定定地望着她,许久才道:“我原以为,你总是识大体的。可每每看到你与一群豺狼争夺的时候,我才发现这十几年来你竟没有一点长进。”
魂玉脸色苍白,仿佛被这句话重重刺了一下,接着也不无负气地说道:“父亲是在怪我不该去争?”
“我知道,我知道,你有志气,有抱负,你要去争那个位子,那你就更不该走我和你大伯走过的老路才对呀。”魂三这句话几乎是一字一顿说出来的。
魂玉先是一愕,接着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
魂三不再看她,自顾自说道:“朝野都清楚,我是帝君的手足兄弟,他一手提携的长老院首。帝君想打这场仗,你作为我的女儿,卖了天墓名额为雪族人筹措军械粮草;最后战事平息,还是你舍生忘死搏来的——说好听点叫两手准备,做到了有备无患,可我知道你只是焦虑过剩,焦虑过剩!你想当族长,就要以族人乃至天下的安危为重,你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你有为他们解决问题的诚心——那些问题是无数血海深仇累积下来的,是手足相残、同室操戈……耍阴谋诡计,这很容易;去想着解决问题,这才是最难的。把军队撤走,兵权交公,你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坐在那个位子上的人,把天下众生看得比自己更重!”
魂玉一时沉默了,说不出话来,嘴唇紧咬——那一番话仿佛是匕首刺中了心脏,脸色如同死去般苍白。她颤抖着身躯,只觉得灵魂深处闪过异火灼烧般的疼痛,火海中沉寂了千百年的阴影一直钻入她的心底,令她眼前一片空白。
她又何尝不愿走炎帝那般的煌煌正道?可惜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写好了啊……
“相较之下,那萧族小子确实颇有气度,”魂三深望着她,语气平静,“若日后他得以执掌萧族,难免会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毕竟是你看重的男人,岂是凡种?”
“父亲……”魂玉回过神来,惊讶地看着他,“您……是说萧玄?”
“不必多心。”魂三微微苦笑,“当日他身上的是你的贴身内甲,我自认得,旁人却是看不出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正是年少轻狂时,若非门户之见,你与那萧族新晋的战神倒是天生的一对璧人。”
听到魂三这般言语,魂玉猛地一震,抬头望他,想知道父亲这样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然而魂三的目光平静淡然,没有丝毫试探或责问的意思。
“父亲多虑了。”许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他有他的正道,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种痴心妄想……”
“放屁!”魂三沉着脸,又一掌拍在案上,“是他配不上你!”
”嗯。”魂玉迟疑片刻,终于低低应了一声,也是百感交集。
魂三叹息:“你向来清冷孤高,天下男人都不在你眼中,这样下去又怎生了局呢?”
魂玉不说话了,接着慢慢低下头去,那一双憔悴黯然的眸子这时闪出了泪星。
要怎生了局?她明白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爱而不得的痛苦,已经整整一个轮回了!可她却仍不明白如何作为一个女人去爱,只是当前世重伤垂死的萧玄在脑海中闪过,便觉得心乱如麻又痛如刀绞……这样的挣扎或许自前世青妍弃“他”而去,大秦在“他”手中覆灭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了吧?
“该说的都说了,”魂三蹙眉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叹了口气,“回去吧,好好想想。家里有你,你母亲也能安心一些。外头再乱,都有我看着。”
“我现在就走。”魂玉抹了把脸,疾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