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破灭的天劫幻象变得非常奇怪,不再尝试继续冲击魂玉灵台,而是剧烈蠕动收缩着,就像一团嘶嘶燃烧的火焰,声音却更接近于一种野兽的低沉咆哮,令人心悸。
由灵魂力量构筑的精神世界忽然颤栗,这片天地经劫火摧残而荒凉如死,黑色的天幕下,只看到一幅奇特的景象:九颗蕴含毁灭气息的金色大星高悬苍穹,彼此仿佛被一股力量吸引着,朝中心聚集,在那里汇成一股足以突破宗境桎梏的巨大星辰。
同一瞬,周遭环绕蛰伏的阴火亦猛然活跃,似无数流矢划破黑暗,直射而来,如云般遮蔽了星辰。漫天火海中,竟生出一道影影绰绰的印迹!
魂玉痴痴望着眼前的一切,忽觉此生二十余年的遭遇宛如梦幻般不真实——是的,她看得清楚:在那火海中渐渐浮凸出来的,居然是炎帝萧炎曾经施展的异火封印!
刹那间,所有星辰静止,露出龟裂的表面,大如群山的碎片漫天如雨,分崩离析,混杂着斗气在呲呲消融,可见那曾将她永世镇压的封印,该是多么可怕!
即使坠入轮回,也逃不掉吗?
就在她恍惚的一瞬,那个被打灭无数次的幻象在火焰中看她,仿佛在微笑,这片荒原忽然寂静。
她战栗着抬起头,想要开口,却几度失声。
曾经那样温柔沉静的眼眸里,竟然寂灭如灰烬。
“别这样看着我啊,萧玄……”她凝视着阴火中映出的那道身影,眼神空幽,“你明明知道,许多事是连我都不能抗拒的,譬如生死,譬如……轮回。”
异火灼烧的痛楚使她几乎晕眩,漫长如永恒的前世、今生,炎帝、萧玄……一切仿佛都不存在了。目之所及,尽是令人窒息的虚无。
“现在,你知道那些被你残害之人所受的痛苦了吗?”一个声音在空茫中回荡,“宿命的轮回,周而复始,永远不要妄想逃脱。”
她茫然四顾,只觉身轻若鸿毛,没有风,却凌空而起。
是谁?究竟是谁在那里说话?
那一片虚无中,梦魇般的沉默里,她分明能感受到无边无际的幽幽眼睛,闪烁出森冷的光,镌入刻骨的仇恨与诅咒,茫茫然凝固成了一座黑色的山,向她倾覆而下。任何人都没有力量去消融这冷酷的肃穆的凝视。
随着黑山的重压,魂玉只能一直在混沌中坠落,坠落……仿佛永无止境,犹如前世走过的漫长的路,做过的事,遇见的人,这一生的悲喜都在这样永恒的失重里循环往复。
“没有尽头啊……”神识渐渐昏沉,她在那样无力的下坠中虚弱喃喃。
“帝君……前面就是永明宫,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朦胧中,耳边突然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亢奋而急促。
“萧族已败……”一道嘶哑的男人声音响起,混合着血与火,“狠狠地杀,一个不留,绝不给他们东山再起的机会!”
天地崩裂,雷火滚滚,猩红的热血连天涌下,圣人散落的躯体撕破长空,坠入群山,乍燃起滔天巨焰。血腥的屠戮开始,那些手无寸铁的裔民失去了庇护,毫无反抗的能力。
奢华的宫室陡然变成了修罗地狱。她站在黑暗里,看着手持血刃的男人一步一步逼近大殿,一路上遍布柔软洁白的残躯,多为深宫妇人与稚嫩的孩童,幸存者蜷缩在角落里喘息,死死捂住了嘴,面容因恐惧而扭曲,无声凝视着黑暗中冲进来的一群挥刀咆哮的人影。
“不,不……”她不知所措地喃喃,声音却戛然而止。血雾中一道光华闪过,殿门顿时四分五裂,那座空旷残破的大殿内,一名玄袍男子端坐在正中盘龙宝榻,静穆威严。
“萧玄!”两声惊呼同时回荡于这片时空,一个惊惶莫名,一个杀气凛然。魂玉震惊地往后退,然而门口的另一个“他”竟是毫不停滞,径直从她身后穿透了过去,直面当年的圣王。
但见那手中血刃红雾劈地而起,风雷响动,乖戾之气充斥大殿,就是至纯的异火也无法将它消融。
“来不及了……”魂玉只觉得寒冷彻骨,刹那间脑海一片空白,泪水终于从眼里流下来,落入呼啸的风暴中,宛如殷红刺目的血。
几乎同一时刻,御台上的圣王蓦然起身,黑袍猎猎舞动,白发飞扬,深邃的眼眸中饱含淡漠与决绝,像是看着数百年风雨人生从眼前飘过,又似乎蕴藏了更深的意味。
那样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年,令两个时空交织重叠,直直落入了她的眼里。在这短短的对视里,萧玄苍白的嘴唇开合,分明在说——
“来得及。”
烛天之乱的荒原上,你都能来得及。
魂玉颤抖着,一步步后退,在她不可思议的目光中,血色的风暴骤然吞噬了王座上的人影,整座大殿在一瞬间轰然崩塌,连带着一切都恍如幻境般接连破灭,重归混沌。
“为什么?”她几乎发狂,“为什么要这样?”
“这就是你的宿命啊,宇儿……”那是父亲的声音。
古朴的祝颂歌声飘摇连绵,仿佛细密的丝线,将她拉回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时代。
万仞擎空的天幽峰下,另一个“他”在太祖石像前虔诚跪拜。苍老的天帝从圣尊所奉黑匣取出包裹,小心揭开重重黑布,手心便流淌出不似人间所有的红光。不知从何处刮起的寒风在寂寥的天地间回旋,呜呜凝噎,犹如鬼哭。
少年摩挲剑身,喜不自胜,却不曾察觉父亲眼中蕴藏的深深忧虑。
暗金色的纹路描绘出“诛邪镇魔”四个小篆,镌刻在血刃之上,魂三见此情不自禁,语带惋惜道:“终究是把不祥之剑啊。”
这般莫名感慨不由叫人惊奇,魂宇微微蹙眉:“父亲可知此剑来历?”
“这确是与开皇同属上古流传下来的名剑,”魂三接过血刃,轻抚剑身,“也曾在久远的过去被不幸折毁过——在这一点上,倒是与秦国皇室所供奉的开皇剑同病相怜。”
少年沉默凝视良久,只觉剑身红光流转跃动,刃口处的寒光锋锐刺目,吞吐出丝丝血气,状若活物,“那开皇先失其鞘,后失神力,却仍可称剑中圣品,何以此剑却要沦为不祥?”
魂三放下手中神兵,淡淡答道:“可别小看了那王道之剑——它虽历多次重铸,神力尽失,其神格却不减分毫,至阳至烈,刚正不阿,叫人感觉好像那上古神王之风犹在啊……”
少年听得心神荡漾,忍不住开口:“那这太祖圣器又当如何?”
“若说此剑结局,自是不同的。”魂三撮指弹剑,剑音凄怆,恍若鬼哭,“本该同为诛邪镇魔的名剑,却在损毁后暗结怨念,似人起了好勇斗狠之心,平添几多血煞之气。”
“古来宝剑配英雄,皆非大毅力者不能驾驭。”似是察觉到少年神色异样,魂三闭上了眼睛,微微叹息,“战事将起,吾儿今日既为其主,却不知将来可否使家族兴盛,天下安定……”
“要打战?”少年吃了一惊:“帝君已下定决心了吗?”
“本不该那么早让你知晓,”魂三语气严厉,竟隐隐有了肃杀之意,“可你既为帝君选中之人,一切便都不同了——我不能再替你判断帝君的决定是否正确,即使在未来得据神器的那个人……是你。”
“可我们与他们,曾一同在开皇剑前盟过誓!况且……”少年要再说什么,转瞬那个声音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
是的,那里曾有他的朋友,那里关乎他的母亲。
庭院内登时鸦雀无声。南苑的桃林开得正旺盛,为魂三大婚之日所栽,常以术法使常开不败。乱红随风纷飞,隐隐约约地,传来汩汩煮水声。
树荫下,白色长裙的女子安详倚靠着,乌黑长发逶迤至腰,双目闭合,便在这样细密错落的花雨中沉沉睡去,全然忘了一旁沸腾的火炉。
“母亲近来倒是变得愈发嗜睡了。”少年苦笑了一下,起身去熄灭炉火。
“或许……”魂三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树下的妻子,温柔从容,“自斗帝从这世间消失,我们这些残存的斗帝血脉就像是被诅咒的存在。能够就此长眠,反倒是最好的结局了吧。”
少年停住了迈出的脚步,这片空间竟仿佛凝固了一瞬。
桃林深处的角落,一道身影默然伫立,任由鲜红的花瓣如流光般透体而过,虚幻的泪水一颗颗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就像晶莹透明的水晶,最终却消散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