截杀魂玉的任务,萧凌霜不愿却不得不做。
夕阳散尽,天光晦暗,刑场般旷古空寂的湖畔荡出悠扬剑鸣。
风暴的啸叫声逐渐转化为金铁交击的锐响,原本凝于剑锋的霜雪,开始疏疏落落地四散飘舞,轻轻掠过她的眉间、耳畔和冰蓝的长发……似缓实急,点点苍白自她身后的黑云中绽放,蓦地晕染开来,宛如雷电。
魂族残存的众人结阵摆出御敌姿态,将洛与魂玉团团围住。为首佣兵的身体乌光爆闪,紧接着一声厉啸,他全身的精气血脉仿佛在瞬间枯萎消散,化成一道人形黑雾急速膨胀开来。
萧凌霜凝视眼前这个视死如归的战士,目光又透过那张因怒气而翻涌模糊的脸,停在那名为“洛”的女人怀中。那是一个清丽瘦弱的孩子,年龄不过七岁,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显得一身冰肌玉骨,仿佛暗夜中一朵含苞待放的莲花,正是她义姐萧宁雪之女魂玉。
风声里,冰寒的剑刃划破苍穹,冻结天地,时空仿佛凝固在这一刻。同一瞬间,她身前那道急剧膨胀的灵魂体倏然静止,紧接着,便如星离雨散般崩碎湮灭,不容一丝踟蹰。
魂族人的目光,接着所有萧族战士也立刻望向了天空。
萧凌霜高悬月下,静谧而优雅,冰蓝眼眸中带着思索的神色——她的长剑出鞘,在夜空中流淌着耀眼的水蓝色光华。青锋三尺处,赫然残存一只黑色手印,正缓缓消散。
这天下本无人敢接她的剑。
魂族死士首领被一击毙命,魂族阵型却丝毫未乱。然而,本该被他们死死护在阵中的女子洛与她怀中的孩子竟消失不见。早已将此地团团围住的萧族战士惊怒交加,大声呼喝起来。
“那个孩子……”萧凌霜蹙眉,不知道为什么下意识地没有追击,沉吟未决之际,萧族统领飞近前来,躬身请命:“还请岚圣出手,切莫放过魂族余孽!”
萧凌霜沉默片刻,忽然只觉意兴阑珊,摇了摇头,收剑入鞘,冷冷看他:“你家大人既有后手,又何须我出第二剑?”
那统领心头一悸,有些惶恐地退后一步。
“罢了。”她微微叹了口气,转身踏入虚空之中,“余下之人,随你处置吧。”
这时,萧族战士得了命令,一齐围上魂族残部,刀枪剑戟落如雨下,顷刻之间,再无声息。
鲜血肆意染红了平静的湖水。
湖水倒映着苍穹,猩红而妖冶。
洛是一个善于利用自己的美色达成目的的女人,机智多谋,数年来游走于萧族权贵之间,情报做得滴水不漏。然而长袖善舞,却不善于奔逃,尤其是在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刻。
逃出萧界已无可能。如今能做的,唯有拼死突破重重封锁,将怀中的孩子送还到她母亲手中。
由莫湖前往永明宫,先要穿过城南繁华庞大的坊市,经由诸多学院与竞技场夹杂出的林荫小道一路往西北前行,绕过大炎门殿前广场,直奔城北英灵殿。
洛当然不敢带魂玉走大炎门直入永明宫,那里由三千斗王与数百斗皇强者组成的禁军昼夜守护,但有不测,萧山长老院的众多尊者驰援亦顷刻即至,将擅闯者格杀勿论。她在萧界浸淫多年,自是知晓其中厉害,唯有选择从萧家先祖英灵殿进入。那里是唯一一处对外开放的宫室,往来祭祀者络绎不绝,加之此地远离禁中,守卫相对松懈,负责值守的司天监又曾是她的入幕之宾,潜入成功的机率颇高。
萧界极少宵禁,作为天下权力的中心,维持表象的繁荣安定是他们实力永恒不衰的证明。洛带着魂玉一路隐匿行踪,小心翼翼地来到北宫城外,一路上却人烟稀少,诡异的安静令人心惊。
她放下不知何时从昏迷中醒来的魂玉,望了眼前方英灵殿紧闭的大门,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转身摸了摸女孩小小的脑袋,轻笑:“少主,洛这便带你回母亲身边好不好?”一只手伸过去,为她轻轻掖回鬓角散乱的发丝。
魂玉睁着一双圆眼,静静盯着洛,眼眸中沉静到没有一丝孩童的生气,反而透着一股难言的冷酷,仿佛拥有一种看透人心的可怕魔力。
她伸出右手,抚了抚洛伸在耳畔的手指,又抚上对方苍白的脸庞。左手掌心硬接岚圣一剑渗出的极寒,足以冰封一方天地;而右手中传来的凉意,却让她冷入骨髓。
“日后若有机会,请少主将洛,带回母亲身边吧,还有他们……”
同一时刻,萧族刑罚长老萧长空肃立天柱秘殿前。
万丈高塔侧畔,云海茫茫,激雷滚滚。
“这次剿杀魂族奸细,动手的是神武右军。神武五军自您闭关以来一直由太宰萧宪执掌。”萧长空声音平静,望着云海目光深远,“军中统领多有亲朋故旧殁在当年那一战,这些年不少人都归附到萧宪门下伺机复仇,就连说动岚圣出山也是……”
话音穿过身前偌大的三足暗金香炉,飘向挽着重重纱幔的通道进入内室。这间屋子样式古朴,空旷幽静,正中的九阶圆石台上,四根暗金大柱呈方形等距阵列,看起来年代久远,极为简陋。大柱前后帘幕环绕,隐约现出一座又一座高大又厚重的古木陈列架,架格间满是各类密卷文书、纳戒锦盒。古木架布置看似随意,实则隐隐围绕着屋子正中一把简简单单圈着扶手的椅子。
圈椅里兀然坐着一个体态微胖、穿着月白宽袍、徜徉在幽暗烛火中的人。
他的五官俊逸,眼眸漆黑,却已满头白发如雪,仅由一根木簪束起。若非在此禁地,谁都看不出这个过度衰老的中年男人就是当今大陆的主宰,远古第一家族萧族的至尊萧长天。
他采纳太宰萧宪的提议,通过魂玉引出潜伏萧界多年的暗线,又秘密下达“杀无赦”的命令,彻底断绝萧宁雪对魂族的念想。
萧长天当然不能直接杀了那个魔种,那是他妹妹的至亲骨肉。他选择由萧宪麾下的军队出手,这些人素来对魂族仇恨深重,而自己对他们的掌控又相对松懈,故而极有可能使魂玉在失控的乱战中身死。
“阿弟……”暗弱的烛光里,他低沉开口,“后手也派出了么?”
一阵风拂起轻纱,烛影晃动,四周仍是异常的沉静,一道白色身影已忽现帘幔之外,“一切已安排妥当,兄长。”
四根大柱旁的小帘钩轻吟飘荡,屏风外,南面的槅窗都开着,肃杀的寒意裹挟着雪花穿过槅窗又穿过柜架,隐隐约约飘入帐内,却在落地的一瞬消融无声。蛰伏在圈椅上的人微微点头,双眼仍是紧闭。
黑暗里,萧长空不知道眼前的至尊是否同自己一样坚定,即使他们都希望装作事不关己乃至无事发生,但对方此时的沉默却让他尤为不安,“我也曾质疑先祖遗命——谁又愿去相信呢,那个预言中的魔,竟会是她的孩子,我们的亲甥女?”萧长空早已下定决心,然而话到嘴边还是迟疑了一下才勉强道:“可这一天就近在眼前了!”
“天下兴亡,竟叫一个孩子去担了。”老族长眼睛微微睁开了,从他脸上扫过,眼神复杂莫辨,“这场‘雪’下过后,太宰府便专事破译吞灵古碑罢,神武军暂由萧摩柯一并统领。”
萧长空当然深表赞同地点了点头。
短暂的怜悯隐去,在兄长与至尊的角色间横亘着的,是他冰冷而决绝的命令——既为天下之主宰,必护天下之万民。
“我只想天下像过去九千年一样安定。”他说,“我以为,我能和你们一起拥有这些。”
“也许我们仍旧可以,”萧长空顿了顿,颤声道:“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兄妹。”
至尊闭目无言。天际黑沉的云海滚滚翻涌,虽不可见,他的心却随之澎湃起伏。
在萧族长公主归宗祭祖、家人团聚的这一天,既不美好,也不纯洁,仅是又一场在暗夜里开始的阴谋。但愿那个孩子的血可以终结这一切。这是他最沉重、最真切、却也最遥不可及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