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陀舍古帝陨落之后,神的时代就此终结。
由神缔造的秩序被推翻,继承神血的八百远古种族失去桎梏,天下群雄并起,互相混战。新的秩序必须由无数牺牲者的血肉铸就,中州大地就此陷入杀伐无休的乱世。
大约九千四百年前,以萧族为首的八族联盟最终击败了妄图重归神之时代的吞灵魔族,重新统一了大陆。黑暗远去,黎明降临,圣人治世的时代到来,而仅剩的斗帝血脉延续者们则刻意隐去了他们存在的痕迹。
天地如磐,岁月如梭。新的秩序早已建立,然而冥冥之中,命运的车轮却从未停止过转动。
五更时分,暮春的这场罕见大雪已经停了,残月映出萧城的巍峨剪影。
漫长的一夜。搜捕还在继续,大街上有铁蹄飞驰来去,一阵接着一阵,隆隆的蹄声震过,石板路在像海浪般波动。许多人都看清了街上骑军的龙盔黑甲和雪亮的长枪,外黑内红的披风在黎明前的寒雾中翻飞。
洛身上直沁出冷汗,一手按短剑,一手抵住槅窗的缝隙,小心翼翼向外张望。
她们藏身的宅邸,正是那位萧族司天监的一处私产,距她们此行目的地不过二里。从这儿可以清晰看到英灵殿外广场的石碑上“天地英雄气”几个大字。
洛目光冷锐,观察了半晌,忽地笑起来:“呵,这些神武军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等天一亮,魂穆大人与各族使者入朝,他们便不能这么放肆了。”
魂玉没有回应,呆呆坐在屋子的角落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洛看了她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只当这孩子刚刚经历生死劫难,一路逃亡至此,又是什么委屈都自己扛的倔强性子,心中不禁涌起怜惜。
她该如何向这孩子解释这一切呢?谁都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突然,城中死士的身份不但全部暴露,还将三圣王之女卷入这场围杀之中。
洛略略思索,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作为安插在萧界的马前卒,随时可以被抛弃的棋子,魂族高层的事情不是他们可以轻易知晓的。然而,帝君与三圣王之间的分歧几乎已经到了公开的地步,听说是为了一个女人,正是那位萧族长公主。
这么大一件事情……或许帝君正是想借他们的人头给对方一个警告。
烛影斧声,时刻都活在怀疑和恐惧之中,也是这孩子未来的宿命吗?
她忽然感到心底一阵刺痛,想到了此刻沉眠湖底的同伴。分别时他们什么话都没有说,没有人知道在这样的世道里还能存活多久,知道了又怎么样呢?在那样的权势面前,所有人都何其渺小。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是为生命多争取哪怕一刻。
洛放下剑,拢了拢散乱的长发,抹去被血水染花的眼影唇状,这一下便没了平日里烟视媚行的风尘气,像朵经历了风雨的白色鸢尾,体态婀娜,却又淡雅、真切。
“不要担心啊,我们会把你送到母亲身边的。”洛故作轻松地说着,一边撕下粘连在伤口处的碎布,又从纳戒中取出一身干净衣裙。
屋外喧嚣渐息,屋内针落可闻,只剩女子窸窣的换衣声。
魂玉注视着窗前的曼妙躯体,一双稚瞳的眼睛却透露出不符合年龄的沉静深远。
这双眼的主人,本已经死在了九百年后的未来,即使她早已不是原来的“他”。
魂玉重新审视自己,很娇,很柔,肌肤雪白。是个很美的女孩,但也很危险,前世成帝的她,在危险面前不会软弱。
她想,若她还是前世的魂宇,便不会经历现在的困境。即使她在出生时就已展现出绝佳的修炼天赋。可在魂族的历史上,还没有哪个女人可以登上帝君的宝座。
像她这样血脉高贵的天之骄女,当然会成为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可也仅此而已,最终的结局无外乎联姻或成为弃子。
因为这个变故的存在,她的人生际遇便已与前世迥异——父亲三圣王不会允许她坠入可以预见的宿命当中,与帝君之间提前生出嫌隙;而今世的萧族先祖又似乎在冥冥之中预见了自己的重生,传下了“魔种降世”的警训,势必要扫除后患。
她回到了九百年前,名为权力的屠刀尚未掌握,这个世界却早已对她磨刀霍霍,迫切地试图纠正她这个有些脱离掌控的变数。
可是……为什么呢?前世的遗憾不曾抚平,现在又要让她重复绝望的人生两次?
魂玉的心,被命运之手压迫得无法舒张,杀戮的血腥味就在空气中蔓延,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有人为杀她而死,也有人为救护她而被杀死。这些人的血都太过浓烈鲜艳,好似有某种魔力,汇成一条红色的路无声息地铺到她的脚下;这条路就像跨越了时空,路尽头传来声声哀嚎,只见那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一如千年后他成就帝境时那个宛如炼狱的中州。
再转眼,她的身前又只剩下了洛。
洛不曾发现女孩脸上隐隐的哀伤,这个世上也没有人可以理解魂玉心中的苦楚。王者只能永远孤独。
“逃命去吧,”魂玉黯然道,“我会为你解去魂印。萧族人的目标是我,你找机会立刻离开,还有活的可能。”
魂族人所修功法皆由《魂典》衍生而来,他们的斗之气旋核心自修习之初便会结成一枚独一无二的魂印,使灵魂力量与斗气相辅相成,修炼即可事半功倍。然而剑有双刃,事有阴阳,这样的印记在掌握了《魂典》上乘功法的高层面前,就成了受制于人的催命符,叫他们轻易不敢反叛。
洛面色一白,来不及深究对方话中含义,低声急促道:“少主不可,三圣王早有安排,等天一亮,魂穆大人自会带各族使者向萧族施压!”
“天亮?”魂玉微微摇头,“只怕萧族人等不到那个时候。他们既然决定对我动手,就绝不打算让我活过今晚。”
“不会吧?”洛大惊失色,声音急切而颤抖,“萧族人即使不顾及血脉亲情,难道就不怕两族重新开战吗?更何况帝君……和三圣王不会真的坐视少主身陷绝境,魂穆大人一定已经在行动了!”
“我知道,”魂玉平静地看着她,“帝君只是想给父亲一个警告,但是,那又如何?他们都低估了萧族人的决心。”
杀死一个魂族公主,七岁孩童,会让萧族在八族之中的声望大打折扣,让本就在两族争端中处处掣肘的他们更加被动。可若不遵从先祖预言,便有亡族灭种的风险。在这场豪赌之中,没有赢家,只有祭品。
洛被那样冷酷的声音所震慑,一个七岁孩童,怎会知晓如此透彻?
就在迟疑之际,外面微弱的风声里,忽地响起了脚步靠近的声音。
那一瞬间,一股庞大的压迫力量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宛若铁壁,将身陷重围的两人困住。
紧闭的大门忽然洞开,一团冷冰冰的黑影倏地射了进来,落在石板地面上滚了两滚,拖出一条湿漉的轨迹。
洛忍不住看去,不禁轻轻“啊”了一声。
只见司天监的头颅滚满血渍,双目圆睁,脸上挂着惊惧的表情,似也在定定地望着她,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屋外,天际渐渐泛起一抹鱼肚白,似乎是胜利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