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萧山大营格外安静,也比平时更冷了些。
从山脚的营门向东望,可以看见远方天际的风云变幻,电光暴雪,宛如苍穹里落下的利剑,在沉默中夺目耀眼,直指向萧族心脏的地方。
辕门跳动的灯火映在微寒的月光里,映照着下方犹自未眠的战士。不过十五岁的萧玄盯着都城方向出神地看着,像是要从那团黑云之中竭力找寻什么——一种分明感觉到了却又不知就里的东西。
“玄哥,还不睡吗?”夜幕下有个声音轻问。
“我不累。”萧玄没有回头,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安,“阿晨,那里是不是乱起来了?”
“抓几个奸细罢了。”那个被唤作晨的少年却哈欠连连,“乱起来又如何?统领让我们今夜闭营不出,出事自有大人们在。”
萧玄心里一沉,又无法反驳,只是蹙眉,“这样大阵仗,又该牵连多少人。”
“怎么,”萧晨楞了一下,旋即微笑起来,“自见到长公主母女回来那天起,便总是心不在焉的。”
萧玄没有回答,也没有回营房的意思,手一直按在佩刀上。
“别胡思乱想。”萧晨拍了拍同伴的肩膀,语带关切道:“严守军令,卸甲,一觉睡到大天亮便是。以玄哥的能力,过了明年成人礼,进入神武军也是十拿九稳了。在此之前,千万别出岔子。”
灯火在风中跳动,映照着两人,银白色的盔甲折射出散暗而冰冷的光。萧玄摇了摇头,然而,却不知该说些什么,眼睛里露出了迷惘的神色。
“会不会……和长公主有关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沉。
“应该吧,毕竟是嫁出去的人了,”萧晨扬眉道,又突然神秘地凑到对方耳边,“谁知道如今心在哪边啊?”
“胡说什么?”萧玄眉头一拧,厉声喝止,心中却止不住地颤栗,周遭仿佛旋过一阵寒气,灯焰几乎被压灭,又猛地一跳,再度明亮。
萧晨身子一震,也不禁打了个冷颤,奇怪地看着他——晓风残月下,少年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态也有些疲倦,看来这几日都不曾安睡。
“不是我说,玄哥,”萧晨困意散去大半,抱怨道:“族长素来宽仁,又怎会为难他的亲妹妹呢?”
“……”这句话却意外地让萧玄沉默下去。
不会为难?若果真如此,那个纯洁如雪的女子从一开始便不会去到那种地方吧……萧玄低下头,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多年前,他的父母在一场叛乱中身死,而他历经千辛万苦,终被带到她的身边。三年抚育之恩,以及故人沉重的托付,早已让萧宁雪与萧玄之间生出了浓厚的母子之情。
作为英雄的后裔,七岁稚龄的他经历了远超常人的苦难,却仍对不可抗拒的命运没有概念,直到那双温柔的手将他推向那片四周都是冰雪的世界。
“霜儿。”是记忆中母亲的声音,“阿玄就托付给你了。”
他出神地张开双手,默默感受着雪花消融的冰凉入骨,尚不知晓一场离别又要到来。
“这个孩子的天赋很好。”风雪中的女人微微点头,“将来一定比他的父母更加优秀。若性子可以再坚强些,便足以成为天下的王者。”
“若有可能,还是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能爱自己喜欢的人,”母亲喃喃说着,声音忽地低了下去,“不要像我一样……”
凛冽如刀的风切过从她脸颊滑落的泪珠。那是泪也是血。
“母亲?”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察觉到了什么,茫然回首,身后却早已空落,一个人影遥遥没入漫天风雪,越来越快,最后只剩一片空茫。
那个女人再也没有回应他。唯有风雪往复,无穷无尽。
“她心里有喜欢的人,是小时候的青梅竹马。”岚圣并非如传闻中那般清冷孤傲,是个外冷内热的人,每次醉酒后提到那个人,语气中总是透露出一种难言的苦涩。他偶尔也会看到圣人流泪的样子。
萧玄不明白师父为何伤心,就像他不明白为何会失去母亲两次。他的心也跟着痛,却没有再哭——为了她们口中的坚强,为了连他自己都说不出的理由。
“他会成为一个伟大的族长,带领族人走出血脉衰竭的阴影……”风雪中的女人唇齿开合,低低吐出宛如预言般的话语,让萧玄情不自禁地跟着喃喃复述。
他只想获得能让亲人不再流泪的力量。
“老天爷!”萧晨忽地张大嘴瞪向南郊湖畔方向的天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圣人出手!”
就在这时,翻滚的云海中骤然奔涌出炸雷滚滚,宛如天地崩裂,闪电般的光华破开长空,几乎将夜幕捅穿,茫茫暴雪轰然从破洞倾泻而下,连天接地,入眼尽是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丝毫色彩。
萧玄愕然抬头,看着平静祥和的萧界忽然间换了天地,仿佛在此刻又回到了带给他无尽空茫的离别之夜,漫天大雪在他眼前将那个银装玉砌的身形再一次顷刻吞没!
身后的大营中跟着爆发出一阵骚动,继而铁蹄声疾,统领寒山率一队骑士从山顶大帐遥遥驰来,一路大声呼喝:“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动!擅离军营者,军法处置!”声声军令犹如当头棒喝,在耳畔炸响。
萧玄霍然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已湿透重甲。
身边的萧晨感受到统领远远投来的目光,最后一丝困意也无,用力拉扯着失神的同伴往回走,竟没想到被对方轻易挣脱。
萧晨悚然一惊,转身紧紧盯住他:“这个时候犯什么轴,命不要了?”
两人相对默然,却再容不得一丝犹豫,执法的亲兵渐近,萧玄抬手呼哨,飞卷的寒雾中猛地涌出一头高大雄骏的天马。尚显瘦小的身躯决然翻坐鞍上,端稳如山。
白袍骑士感到身后有人跟踪而至,胸中只觉满腔热血再难压抑,一扬缰绳,宛如离弦之箭,一刻也不能回头。
统领寒山弃了身下坐骑,背后光华一闪,现出一对灿若星辰的羽翼,鬼魅般掠至营门前稳住了身形,似不敢再越雷池一步。他们一直在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这是他的劫。然而,轻狂无知的少年只有经历挫折才能成为他们所期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