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雪花漫漫。
天气愈发冷了。街口一袭蓑衣的男子摘下斗笠，露出一张阴郁惨白的脸。腰际的剑流淌着温柔的光，仿佛这天地间仅剩的温暖。剑未沾血，可天真的很冷，似乎只有热血才能驱逐这寒意。
前面是萧族人祭祀的地方，远离城市中心，却直通永明宫的北大门。那庄严而朴素的、属于无数先烈的气息，闻来恍如隔世。
两侧街灯暗弱，灯下一间不起眼的铺面大门洞开，破碎的门板在风中摇曳。这样的风冷得让人失魂，不知为何，是方才岚圣那一剑的缘故吗？
还是曾死在他手中的亡魂不甘的作祟呢？那个与魂族女间勾结的司天监被他生生拧下脑袋——这些蛀虫的血不配污了他的剑。
中年男子露出极为厌恶的表情，要不是前方传来刺耳的动静，今夜他的剑本可不沾血。
地面铺就的青石板一路延伸，刺目的猩红跟随着滴落，化开积雪。
男子转瞬即至英灵殿前，正好看见几个蒙面杀手拉扯着一名衣衫半碎的美貌少妇。那女人奋力挣扎，似在拼命护着身后的什么东西，浑身浴血，手中断刃疯舞，状若癫狂。
奇异的金色火焰在雪中燃烧，将整座殿前广场照耀得无所遁形，火光与目光的中心，是魂族死间中名为“洛”的女子，他认得。
到了这个地步，她的血也该流干了吧？
而本族内的各方势力，又往军中塞了多少败类进来？
杀手轻易挑飞断刃，肆意轻薄那斗气精血耗尽的魂族女子，“大人到之前，先为受伤的兄弟们讨点利息，乐呵……”微弱的风声将这句话骤然击散。
为首的蒙面人一身斗气铠甲崩碎，连带着丹田气海逸散，眼看一身修为尽废，周围杀手悚然惊住，又忽地感到地面震颤，由远及近，竟是更多正规军人赶到，源源不断簇拥着一个身骑狮鹫的金甲壮汉围拢上来。
“操！”那将领瞥了眼地上不知生死的杀手，又打量起突兀出现的男子，猛然一甩金鞭，打雷似的咆哮，“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废神武军的人？给老子砍死他！”
无数锋锐应着话音一拥而上，却又在顷刻整齐划一地转为哀嚎。那看起来平静沉稳的男人，此时的出手却如流星破空，左手间白芒一闪，腰际佩剑竟已隐隐溢出诡异的红。
再看端坐高大狮鹫上的威武汉子，仍持着挥鞭欲击的姿态，眼中生机尽灭，喉头一抹细红闪过，整颗大好头颅滴溜滚落。
首领转瞬身首异处，周遭士兵吓了一跳，纷纷丢下武器四散逃命。
“萧族九千年大业，坏就坏在你们这些蛀虫身上。”男子则看也不看那些逃兵，径直来到魂族女人身前，一剑洞穿那颗早该千疮百孔的心脏。
鏖战多时的洛震了一下，瘦弱的身体瘫软倒地，脸上隐隐掠过一丝解脱，露出身后一道更为瘦弱的影子。在火光的映照下，是一个不过七八岁的女孩，柔软乌黑的发丝凌乱散落，倦容满面，娇小的身形在战火中显得格外脆弱，此人就是萧宁雪之女魂玉。
男子迎着迷蒙血雨，褪去蓑衣，显出一身黑色戎装——胸前的赤金玄鸟徽章在血火中折射出刺目的冷光。
那一瞬，魂玉静静地看着，心里的猜想终于得到切实的印证。
这个在湖畔将她引入重围，又在这绝境中扮演最后一道保险的神秘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萧族如日中天的新锐战神，神武军新任统领，萧摩柯。这个凶猛嗜血的男人，将在未来百年执掌天下强军与魂族抗衡，连当今天帝都忌惮三分。
魂玉观其一念即将斗宗强者斩落，看来年前传闻这位战神已臻圣人境所言非虚。
尽管如此，她没有丝毫犹豫，绕开洛的尸身，向这位日后强敌规规矩矩行礼，“小女魂玉，随家母萧宁雪觐见族长途中遭歹人挟持，多谢圣人出手搭救，真是好险。”
萧摩柯听得此话，不由愣住了，看见那双清澈的眼眸，一时无言。
女孩往昔红润光彩的面颊如今变得苍白，华美的发髻一缕一缕胡乱解散了，精致的衣裳破碎着沾染血污，然一举一动都气质高贵，小小年纪，眉眼间隐约有王者的沉稳气度。
她完全不是“她”，可他还是在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这双眼。
过往的那场幻灭如雷轰来，几乎将他投溺于禁锢在心底的记忆深海不能自拔。然半生戎马的他早练就得刀枪不入，不露声色。
“既为长公主之女，可有凭证？”萧摩柯思绪还停留在过去，看着女孩清丽的脸庞，心间的不甘和恨意，仿佛烈火一样灼烧着他。
若没有那个魂族男人的出现，他与阿雪的孩子也该这般年岁了吧？想必是同这孩子一样可爱……虽已入圣境，手握天下兵权，青年时的宏愿在十年后的今天几乎一一实现，可心中的缺憾却如黑洞般愈发膨胀，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去弥补。
就此一剑除掉这个孩子，灭掉魂族，还天下以太平，阿雪果真会如族长所言，彻底收心回到他的身边吗？这么多年，他不是一直都在为这个梦想而忍辱负重地战斗吗？
“不知圣君可否将此间事告知家母？”魂玉声音细柔，微笑中难掩憔悴。
萧摩柯沉默不语，过了好一会儿，继而悠悠道：“证无可证，当以奸细论处，杀无赦。”
这一瞬，周围的金色火焰仿佛活了过来，猎猎逼人眉眼，将外界的一切隔绝，视线里仅剩一片酷热的血红。
“是吗？”魂玉眼神几度变换，帝境灵魂的磅礴力量在暗中积蓄——这一击，该是要落得肉身崩碎后被迫夺舍重生的下场。无论如何，都要撑到宵禁解除，七大族使者入朝为止。
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这样的长夜还要多久？
骚乱在平息。萧玄一路穿过乱军，凭借一身戎装倒也无人拦阻，追随着雪花的指引向北疾驰——师父的那一剑之威连天接地，素来冷傲如霜的她今夜非但听调出手，还闹出如此动静，其中必有深意。
萧玄精神一震，强提斗气催动天马骤然提速。不知不觉间，远方已传出金鸡报晓之声。在这燃眉之际，每迟一刻，仿佛就要有人失掉一分生机。
前方是一片炽热的火红，就连那朵引路的雪花也倏然湮灭，脚下青石铺就的地面烫得天马不能落足。城内有大威力禁空法则，萧玄翻身下马，催动体内异火注入斗气铠甲，一头扎进火海，拔出长刀砍开那些张扬吞吐的火蛇。
在一堵火墙背后，他终于看到了她。
一股迫人窒息的压力旋即迎面袭来——圣人剑已出鞘。女孩在惨白剑光下回过头来，望向他，同样惨白的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仿佛在问他为什么会来这里。
萧玄的心脏，被这样的酷烈压迫得无法舒张，大火从四周燃烧过来，他觉得，这种难受却更像是大海中溺水之人所感受的滋味，冰冷而绝望。
那一刻，他的脑中仿佛一片空白。
他不顾圣人威压，单手解下披风将女孩鲜血浸染的身体裹住，一手将战刀横在两人身前。
萧族历史上最杰出的两代战神，便这样在火焰中对峙了。
这是一个炼狱，不容任何感情残存的世界。
萧摩柯脸上神色变换，沉默半晌才凛然道：“这是你师父的意思？”
萧玄一怔，只当他要愤然牵连，急道：“今夜擅违封营禁令的罪责，由小子一人承担。”
萧摩柯神色冷如寒霜，双目如刀，死死盯着少年：“你可知她是谁？”
“这个人不是奸细，她是我的妹妹。”萧玄这次却坦然直视，一字一顿明白道出，“我一直把长公主视作我的母亲。”
两人默然相对，火蛇狂舞。不一会儿，萧玄的甲胄就已被汗水浸透。他的眼神愈发坚定。
此刻，卯时最后一响钟声还在雪雨中绵延，空旷的青石板路上已然响起粼粼车马声，由远及近，声势浩大。
当钟声熄灭，更漏滴尽之后，万族使臣将从四面八方涌来，抵达永明宫高塔御台之下，列队拜谒忽然病重的萧族族长萧长天。
即使这场大病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
萧摩柯收剑。周围火势渐弱，霜雪化作的雨水延绵不绝地落下。
时辰已过，这样的大朝会，他不能当街杀人。
或许，他也在等这样一个理由。
魂玉深深向他一礼。身旁的少年伸手去扶久久不起的女孩，女孩一个站立不稳，倒在他怀中。
“你没事吧？哪里受伤了吗？”少年以为女孩受了伤。
“只是太累了。多谢你了。”女孩微微笑了笑，拢了拢身上的披风。
萧摩柯怔在那，看着此情此景，眼前忽然浮现多年前的一幕。他忍不住抬头望向天际洒落的皓雪，心中似有无限惆怅。
上一个属于他的十年风雨飘摇，世间之事犹如大江东去，不曾为谁停留，直至冲淡一切。无论如何，这一宿命还远未结束。他们萧族，究竟要为“情”之一字付出多大的代价？
没有人回答他的问题。茫茫天地间，唯有无尽飞扬的雪花在飘舞，唯有无尽宫殿飞檐间的寒风在低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