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夕阳西下时分。秋天的暮色中,彤云如絮,残阳如血。
在沉肃的西风里,一名黑袍旅人自黄尘弥漫的云中草原走出,渐渐进入了秦国西陲蛮荒之地。
苍莽群山夹出幽暗漫长的峡谷甬道,堪堪容纳两乘并驱,沿曲折黄土路再西行四五里,便霍然见一黑石垒就的关城,城楼门洞上方正中不偏不倚镌刻了“镇鬼关”三字,乃是秦帝国与乌戈山离国接壤地。
旅人身无长物,黑色的斗篷将整个头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双绀紫色的眼眸——璀璨而深邃,低头杂在入关人流中毫不起眼。
此刻城东门洞开,高墙守卒寥寥,城中道路陷落在一片阴霾中——浓烟、烈火、倾覆的车马,和更远处你拥我挤、托儿携女往西门涌出的难民。
“那山中仙师离上次收徒还未满一甲子,依我看,不会轻易出来管这事。不知又要有多少人死在这乱世荒山里。”一秦军守卒怀抱着长枪斜倚在城垛口,远远注视着下方攒动的人头。
“逃出去还有一线生机,留下来的,便只能等死吧。”另一个士兵摇了摇头,口中恨恨道:“大将军还是太心慈手软,若当年便将那贼酋斩杀,岂会生出这许多祸事!”
“杀?”原先的士卒叹道:“眼下到处都是乱贼,杀得过来吗?”
旁边的伙伴怔了一下,在晦涩的暮色中默默无语。
大约是三年前帝都青阳的那场动乱过后,秦人对四方边陲的掌控力渐弱。此前于西境杂居的塞西亚人在塞王苏林率领下占据了西州府,建立萨迦国。经过一年战争,大秦天神威大将军唐简三擒塞王苏林,塞人降服,表面上恢复了统一。
然而年初一场骇人暴雪席卷西境,西州粮道断绝,牛羊牲畜冻死无数。塞王勾结乌戈山离国第四次反叛,并开始屠杀西境秦人。
短短五个月,战火便烧到这座边境古城。
镇鬼关孤悬西境腹背受敌,守关统领急率一万精兵回援西州府,遭到乌戈山离人与塞人的包抄奇袭,前后夹击之下全军覆没。
一万将士曝尸荒野,天地寂寂。
噩耗传来,人人带着惊恐的神色与绝望的沉默逃离,谁也不敢大声喘气,唯有风将一切吹得猎猎作响。
沉重的号角自更高深处的箭楼响起,塞人大军正在风沙中漫开,百姓便只能将希望寄托于这一带边民间流传的神明庇佑,一步步虔诚又无助地汇聚如黑色潮水,流向更深处的绝谷。
关外百二十里的群山峭壁间有一神仙洞府,名唤花宗。几百年来每一甲子的月影幽昙盛开之日,便有神女自高峰绝谷的桃林西出,踏空而行,来到这边陲古城讲经授业,又寻福泽深厚者接引之。
那宗门出去的弟子,平日里也不吝做些剿匪安民、驱逐魔兽的善事。
但多数时候,这些凡人眼中修为高深的上仙们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神秘之手,牢牢控制着一切。
乱世之下,人命如蝼蚁。
“敌袭,敌袭!”一行黄尘自谷口飞驰而来,披风翻飞的骑士手摇金箭宛若一团黑色火焰,胯下坐骑长嘶着灵巧避过人群,“后面有尾巴——”
城头立时金鼓齐鸣,四台大型箭车遥遥锁定骑士身后两行快速逼近的黑影,精钢机括骤然敲出骇人音爆,只见四团乌光砸入来敌身前,连带着两侧坚硬峭壁都被削去数寸,碎石溅起漫天烟尘。
古老的城门此时随着机械齿轮的转动缓慢闭合,发出刺耳的咯哒声,门外军士尽力掩护着未及进城的百姓。刚刚的烟还未散,虽不见来路,却能感受到脚底下发出的微微的颤动。
不待众人反应,一声更猛烈的巨响震彻了峡谷,宛若天雷轰顶,卷起凌厉的热浪,左侧箭楼应声倾颓崩塌,弩机连带着士卒被大力掀飞后又如雨点坠落,连天光都暗淡了一瞬。
“妈的,是霹雳火!”一军官模样的人从废墟钻出,抹去脸上尘土,他可以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裂开,血液慢慢沁出,与飞沙凝结。
短暂混乱过后,他立即指挥士兵一部清理道路,一部救治军民伤员,另抽调敢死之士前去捣毁本该是自军利器的霹雳火重炮。
然而短短数息之后,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炮响,令秦人色变。那军官反应奇快,飞身朝地上一滚一卧扑入刚才的弹坑,口中咒骂道:“该死,那玩意儿有两门!?”
在他眼角的余光里,猛然瞥见空中那颗炽红弹丸,正裹挟着刺耳的破空声直直砸向城门前推挤的人群!乱民疯了似的四散奔走,人潮中有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一手攥着半截糖葫芦,一手牵着废墟里伸出的一只带血的手掌,仿佛是要去拉出废墟下的人儿。
小孩在巨大的呼啸声中惊惶地张大了嘴巴,手中的糖葫芦掉落在地。那军官望得睚眦欲裂,天地间仿佛仅剩下那一大一小紧握相连的带血的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另一只手伸了过来,在离孩子一丈的地方轻轻按住了一道赤红流光。
众人来不及惊呼之际,一颗人头大小、飞速旋转着的红铁球骤然在那人掌心无声息地静止,仿佛在一瞬间被抽走了全部能量,咚得一声重重掉落在地,炽红消褪,伴随着渗人的滋滋声,逐渐化作冰冷的黑。
吃惊的人们这才看清一片狼藉的城门洞前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黑袍旅人,仿佛从极遥远的地方跋山涉水而来,却又像是凭空出现在那里,正好挡住了那一发霹雳火。
紧接着又是一连三声炮响,那旅人背后竟生出一对纯白光翼,闪电般划入空中,大团诡异黑雾自他掌心结印处涌出,雾中隐约有黑色铁链如毒蛇起伏游动,竟是编织出一张巨大罗网,几乎要遮天蔽日,霎时将那三道流光纳入网中。
守城的士兵个个看得瞠目结舌,更多的百姓却纷纷伏地叩拜,口中高呼“仙人显灵”,唯有那领头军官看得真切,脱口惊呼:“操,斗皇强者!”
眼见三波攻势被化解的悄无声息,忽然一道狭长乌光自硝烟中激射而出,锋锐之尖竟隐隐带着一丝空间涟漪,似缓实急,刹那间直戳向那黑袍人面门。
旅人心中暗暗一沉,细看之下那乌光竟是一柄偃月大刀,较之先前霹雳火声势不显,威力却是更胜百倍,只因那幕后出手之人竟是一名初悟空间之力的斗宗境高手,十分了得。
思虑之间,旅人振翅腾挪,黑雾裹身,闪电般避开刀锋,轻喝一声,漆黑锁链如蛇绕杆,死死缠住这势大力沉的一击,空中登时迸发出一串惊心动魄的金铁之声。
就在长刀陷入强弩之末,硝烟之后猛然伸出一只蒲扇大的手掌一把抓握住长杆,顺势使一招翻天搅海,空气中骤然掀起一道巨大气旋,旅人周身的黑色雾气登时被吸去七分!
那黑袍人竟也临危不乱,手腕一震,黑色锁链在雾中犹如毒蛇吐信,化作万千华光直向那大手后的身影攻去,风沙倒卷弥散,现出对面一个满脸胡须的彪形大汉。
那大汉急急拍出一掌,却在接触锁链的刹那惊“咦”一声,只觉此物无形无质,伤害却直达灵魂深处,诡异无比,立时暴退数丈,挥舞大刀搅出一道凌厉风墙将那黑雾逼退,混杂其中的锁链竟也随之不得寸进。
正当此时,下方那秦军军官终于看清来敌面容,掏出通缉玉简仔细比对下,不由怒目圆睁,忙朝空中大声喝道:“好汉小心,此獠正是那贼酋苏林,斗皇巅峰修为,咦——不对!”
血色残阳下,苏林咧嘴一笑,吐出一句怪异古语,见黑袍人不为所动,又改用大秦官话:“你,有趣。我,要你的头。”一语毕,刀锋再起!
大战半个时辰,双方仍不分胜负。黑袍人虽境界不及苏林,但仗着功法诡异,招式奇特,竟也生生拖住一名斗宗强者的疯狂进攻。
却见那苏林酣战百多回合,即便隐隐占据上风,却始终无法击伤对手,心中早已焦躁万分,眼光瞥见城内未及撤离的秦人,猛然长刀劈转出两道巨大刀芒,轰然切入关城两侧山体之中。少顷,无数断石自高处缓缓滑落,紧接着以天崩之势,直直卷向城内军民。
旅人凝神应战,猛不防被那刀芒逼退,又见城中危难,黑雾中虚无缥缈的黑色锁链再度化作实体卷向那凌空坠落的巨大山石,却在这危急时刻侧身堪堪躲过背后苏林的凌厉一刀。
“你的,弱点。”苏林露出残忍笑容,一击未果下紧接着手腕一抖,偃月刀猛然绞住黑雾中已凝如实质的锁链,势大力沉地回旋一甩,骤然连带着将那黑袍人摔向身后峭壁,与此同时,以极快的速度欺身而上。
后有山岩阻隔,前有苏林强攻,霎时他便身陷绝境。
苏林狞笑着挺刀直刺,口中兴奋地高呼奇异的塞族古语。
他话音未落,只见眼前白光一闪,一杆银色长枪迎头贯了下来,直直将他逼退百步。
苏林暴跳如雷地抬头望向东侧山巅来人方向,风沙大得让人看不清东西,只隐约看到暮色阴影中,那人一袭白盔白甲,硕大的披风在风中猎猎,身形却稳如磐石。
“够了!”塞王一声狂啸,显然已认出来人身份——此人正是曾三擒三纵了他,被西境各族敬为天神威将军的秦将,焚炎谷唐简。
白衣军人微一抬手,那杆银枪顿时如闪电般倒飞而回。
唐简拄枪遥指黑袍旅人,脱口赞叹:
“真英雄也,我来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