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清思到底是不是个聪明人,这在林家是没有任何争议的。
这个心中住了个成熟灵魂的五岁小鬼,小小年纪便能知进退,懂取舍,言谈清晰,殊为不易。
若不是林清思心里始终绷着一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弦,他早就做了文抄公的勾当,拿着“烟锁池塘柳”、“寂寞寒窗空守寡”等千古绝对,去刁难他那几位学问精深的西席先生了。
听听,五岁小童问倒老学究,说出去多有面子。
这可比嘎嘎嘎学鹅叫的骆宾王,用艘大船就为称象的曹冲,还有什么被人嘴臭的仲永牛气多了,保准神童神到惊动朝廷惊动党。
林妈笑容恬美。
林清思是她的亲生骨肉,一位母亲听到有人夸奖自己的儿子,没有不高兴的道理。
事实上,她没少听丫鬟、护院,西席先生夸奖林清思,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但是面前的人毕竟是不一样的,论起地位可以排进道门前三,见多识广,意义非凡。
“林清思他老爹呢?”
真实年龄远比稚嫩的面相要大,龙虎山的合法萝莉不着痕迹地推开了林妈煮的香茗,并且微妙地往后挪了挪身子,好似很是抗拒。
茶当然是好茶,水也是甘美清澈的山泉,林妈的煮茶手艺也无可挑剔,只是这也架不住人家是吃糖人的娇嫩舌头,那是一点苦也是不愿受的。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林妈抿唇一笑,眉眼中有笑意。
“唔?”
“天师恕罪,一句俏皮话而已,清思私下嘟囔的,被霜儿给记了下来。”
林妈轻轻抚摸着触感温润的白瓷杯檐,眼睛都笑成了弯弯的月牙,轻声道:“清思顽劣,平时就喜欢说些不咸不淡的俏皮话,一旦兴起,连自己老爹也不放过。”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枉费他叫林清思了。”
屁股决定思维,合法萝莉皱起了眉头,漂亮的小脸皱巴巴的,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清思清思,就是希望他清减思虑,修养心神,免得误入歧途。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智可及愚不可及,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人太多了。”
“聪明反而不好?”
“江湖那么大,能在某一方面登峰造极的大多是性子木讷执拗的大毅力者。这是因为聪明人勤于思考,善于钻研,他们太懂的及时止损的道理了,一旦发现前途渺茫,立刻抽身而退,怎么可能水滴石穿,拨云见月。”
“没有才能的人另说,但有才能的人不仅要承担早夭的风险,还要意志如石般坚韧。江湖啊,还真是残酷呢。”
不是江湖中人的林妈笑了笑,年轻秀美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母性的光辉。
“不过,清思是我的儿子呢,日后也一定会是林家的家主。武学造诣不高没关系,没有才学也没关系,做一个富家少爷就挺好。”
“读上几年书,听上几年曲,骗来几个红颜知己的芳心,等收下心来就娶一个温婉善良的大家闺秀做妻子,当个能暖女人心窝的贴心人,不争不抢,一世无忧。”
“你这是想毁了这块宝玉。”合法萝莉挑起了细细的眉毛。
“他首先是我的儿子,然后才是你眼里的宝玉。”林妈笑容温柔,毫不退让。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了,林清思身怀重疾,难以活到弱冠,这并不是再给你开玩笑。”
“天师所言,字字珠玑,小女子怎敢当成玩笑。”
林妈语气温和,看着这个面嫩到过分的龙虎山天师,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的月夜,对方从产婆手中接过她的骨肉,将她这个虚弱至极的亲生母亲丢在一旁的场景。
清思是我的儿子呢。
林妈在心中又重复了一遍,握住茶盏的手缓缓用力,平淡的语气中寄宿着巨大的力量。
“可是您也说过,清思和道门有缘,而不是和龙虎山有缘。天下那么大,道门不止龙虎山一家,武当山也是道门圣地。”
合法萝莉眯起了眼睛,漂亮的脸蛋上没有表情,仿佛升腾起了龙虎山的浓雾。
龙虎山被称为道教祖庭,武当山被称为道教圣地,这两个在道门执牛耳的庞然大物,有合作也有竞争,呈此消彼长之势,关系并不友好。
不过这些年来,大有西风压倒东风,武当压倒龙虎之势。
龙虎山的天师大人冷声道:“武当山的下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怎么会轻易出手?”
“天师有所不知,小女子在这五年里可没敢闲着。”
林妈绵里藏针,摆事实讲道理,柔声道:“林家虽然不入您的法眼,但在江南道上还是有些能量的。武当山的真武金身,南岩宫的廊柱,紫霄宫的地砖,太和宫的匾额,都是由林家出资修缮。十几万两香火钱结下的善缘,哪怕是有进无出的貔貅也该睁睁眼了吧?”
餐风饮露的那是毛毛虫,神仙也是要恰饭的,一座山上住了那么多人,日常的衣食住行哪样不花银子,开销并不是个小数目。
怪不得她那么有底气,十几万两的香火钱砸下来,别说是结个善缘了,把漂亮小道姑送来当暖床丫头,让不成器的弟子当端茶小弟,烧一炉灵丹妙药当糖豆零嘴——那些不要脸的同行绝逼做的出来。
“你是想毁约?”
天师大人像是有些疲倦地揉了揉眉心,额间一抹妖艳梅花玷在此刻鲜红的像是要渗出血来,语气微冷。
“小女子不敢。”
林妈小幅度弯了弯腰,对威名赫赫的龙虎山保持了应有的敬意。
作为道门魁首级别的存在,龙虎山绝对是天下最顶尖的势力之一,哪怕是东皇氏也要给它两分薄面,区区一个江南道的富商,好像没有和龙虎山讨价还价的资格。
“小女子没有天师大人通玄的修为,更没有龙虎山这样泼天的背景,遇到不喜欢的人只能故意拿很苦的茶招待,遇到不喜欢的事就会哭哭哭。”
林妈眼梢低垂,姿态放的很低,却不难从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些许强硬的味道。
“可是小女子有一个好丈夫,有一个好哥哥,五年前天师大人就是看在他们的份上多给我们母子几年相聚的时间,希望今天也能如此,毕竟清思还年幼。”
“哦,我终于听出来了。”
面前摆了一杯苦死人的茶水,明显是不受欢迎人物的天师大人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背脊首次触碰到了椅背,恍然大悟道:
“你不是想毁约,你是在威胁我。”
“小女子更希望您能把它当做是一个母亲合理的要求。”
“龙虎山不怕林家,不怕你哥哥,更不怕你丈夫。”
“我知道。”
林妈点了点头,认真看着天师大人,有些孩子气地扬了扬自己没有半点威力的拳头。
“但是我也不怕您。您要是抢我儿子,我就要跟您拼命。”
拼命?
淡金色的眸子眯成了一条细缝,天师大人将双手拢在了大袖之中,袖口的龙虎相搏的标识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便要越出羽衣。
好久没人敢和自己这么说话了。
…………
“林清思!你骗我!”
“第五歌柳你追我啊!如果你能追到我,我就让你嘿!嘿!嘿!”
“小姐加油!我们帮你截住少爷!”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响起喧闹的声响,驱走了房间内令人心悸的寂静,又到了喜闻乐见的兄妹“相爱相杀”时间。
林清思不知又哪里得罪了第五歌柳,正在被幺妹满院子追着打,一群小丫鬟笑嘻嘻地跟在两个熊孩子屁股后面,非但没人劝阻,反而都不约而同的给第五歌柳加油。
少爷不像少爷,小姐不像小姐,丫鬟不像丫鬟,这无论放在哪个大家族都是极其荒诞的场景,但却是林家日常的风景。
林妈抿唇一笑。
有如春风化冻,压抑的气氛在林妈微翘的嘴角间迅速消融,这个外柔内刚的江南女子偏过脑袋,痴痴的看着一双儿女,温声道:
“清思是个不太一样的孩子。无论他将来成为胸无大志的富家少爷,还是一个志在天下的豪侠,我都以他为傲。所以,再给我点时间吧,让我多看看他。”
短暂的沉默。
铜炉中的檀香燃烧到了中段,扑簌簌地落下一段苍白色的灰烬,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两年,最多两年。”
合法萝莉忽然开口,伸出了两根葱根般的手指:“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浪费,而且林清思的情况也不好再拖了。”
“两年。”
林妈咀嚼了一遍,眼神逐渐坚定下来,向天师大人抬起了手掌:“一言为定。”
啪。
合法萝莉与其合掌,认真道:“击掌为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