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永安十四年七月,江南雷声大作。
连日的大雨早已失去了江南烟雨的韵味,转而像是一头狂躁的困兽。坠落的雨点沉重的像是冰雹,砸在雨蓬之上,砰砰作响。
大姐头翘着二郎腿坐在了窗沿,望着屋檐下滴水成帘,任由天边肆意横斜的闪电照亮了她的侧脸。
笃笃笃。
屋外狂雷怒吼,屋内捣药声细密。大姐头耳朵微动,略带着忧虑说道:“雨一时半会停不了,决堤应该不可避免了。”
“天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
林清思盘膝坐在地板上,双腿间搁着一个看起来就很笨重的石臼,里面是还没有完全捣好的药草。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继续着机械枯燥的捣药工作。
“拿钱办事天经地义,官府敛了那么多银子,防灾抗洪是他的义务....只是苦了无辜的百姓。”
“这是不是就像是你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大姐头转过头来,饶有兴致地望着只不过六岁的林清思,“小小年纪,倒是心性不错。如果以后走投无路,你可以开间药铺,做一位救死扶伤的良医。”
如若放在平常人家,大人对一个六岁的小童说,“你以后可以当个医生”,那这只是父母对于孩子最寻常的希冀。
但对于龙虎山的大天师来说,这就是在描述事实了。
自古以来医道不分家,龙虎山是公认的天底下最擅长药理的地方,就连皇宫里的御医遇到棘手的杂症时都会向龙虎山讨教,更不用数每年有多少二月红上山求药。
不难推测,在大姐头的倾囊相授之下,林清思成为一位良医是板上钉钉的既定事实。
“可我觉着学医救不了东都人。”林清思笑了笑,并没有因为大姐头的评价而洋洋得意,反而轻声却郑重地说道:“功夫练得不好,药理再拉跨,我还怎么有脸当你的小弟。”
大姐头微微勾起了嘴角。
她是很喜欢林清思的,一个六岁的小孩子,能吃苦,知进退,守规矩,不耍脾气,甚至懂得暖人心窝——真是不知道,这小子以后会祸害多少姑娘。
想多了想多了。
她摇了摇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清出了脑海。以后的事还早,做好眼下才是当务之急。
“你不用救天下人,能救你自己就足够了。”
“不是说医者不自医吗?”
“蠢话,你自己想想看,哪个名医不是活到八九十岁,最终寿终正寝?”
“华佗就不是。”明明手里攥着一副天胡的牌,林清思非要杠一下,“他就被曹操咔嚓一刀砍了脑袋,医术再高明也不管用,除非他能化身刑天。”
大姐头呵呵一笑,宛如银铃叮叮当当,与口中话语形成了强烈反比。
“小畜生,你是不是在找揍?”
...
入夜,暴雨不歇。
狂风携着雨点疯狂敲打窗棂,一豆烛火在灯罩中轻轻晃动,不时有横亘天际的闪电垂落,紧接着便是一连串震耳欲聋的雷鸣,惊了世人的好梦。
仅仅从被窝里露出一只小脑袋,第五歌柳睁着乌溜溜的眼睛,一言不发地望着躺在身旁,睡得正香的林清思。
不知过了多久。
第五歌柳挪了挪身子,离林清思更近了一些,趴在他的耳边,小声道:“林哥哥,你睡着了吗?”
“睡着了。”
“骗人,睡着了怎么会说话?”
“那你还问。”
刚刚睁开眼睛的林清思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有些嫌弃地把手从第五歌柳的怀里抽了出来,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些目前根本不可能发育的部位,两者都没有放在心上。
“你一直盯着我,我怎么睡得着。”
“嘻嘻。”
床就那么大,第五歌柳再次紧紧贴了过来,用柔嫩的脸蛋蹭了蹭林清思的侧脸,撒娇道:“林哥哥,歌柳睡不着,你给歌柳讲故事吧。”
“想听长的还是短的?”
“长的。”
“从前有一只蚊子,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短的!歌柳想听短的!”
“啪,这只蚊子被一巴掌拍死了。”
“.....”
第五歌柳愣了好一会,林清思已经做好了要跟恼羞成怒的幺妹枕头大战的准备,却听到小丫头忽然笑了起来,温声道:“林哥哥是在把歌柳当成小孩子哄呢。”
“废话,你不就是个小屁孩吗?”林清思不假思索道。
“可是林哥哥并不比歌柳大多少呢。”第五歌柳咬了咬嘴唇,声音也低了下来,“但林哥哥总是在照顾歌柳,给歌柳讲故事,买糖人,指导功课....就像是哥哥一样。”
“又是一句废话,小爷本来就是你哥哥。”林清思疑惑道:“你今天怎么回事?怎么净说些不着调的事?”
“可是歌柳姓第五啊....”第五歌柳声音微微颤抖,睫毛在微微颤抖,全身都在颤抖。
林清思沉默了一瞬。
然后反手就一记师从某个不良大天师的手刀劈在第五歌柳的头顶,无比的凶残。
他就像是《西游记》里的孙猴子一般叫嚷道:“哇呀呀呀呀呀!给小爷裂开!”
冷不丁挨了一记爆锤的的第五歌柳痛的眼泪都要出来了,她第一反应就是对着林清思一通拳打脚踢,王八拳耍的虎虎生风。
“林清思!你干嘛!”
“这都没看出来,揍你啊!”
“我要告诉姨娘!让姨娘收拾你!打烂你的屁股!”
“这不就得了?”
林清思宠溺地摸了摸第五歌柳的小脑袋,“我老妈对你比对我都好,每个月零花钱你三两,我二两半,只要你一哭,甭管谁对谁错,我肯定要挨揍。老林头就更不用说了,他在门口那棵柳树娘娘下面埋了一坛女儿红,现在已经六年了。你知道为啥叫女儿红吗?是因为这酒是在女儿出生的时候埋在土里,等女儿出嫁,穿着大红嫁衣,人比桃花红的时候,才能挖出来喝。”
“至于你说的你姓第五——”林清思顿了一顿,继续说道:“只要你不嫌林歌柳难听,那你以后就叫林歌柳了。不过讲真的,第五歌柳叫起来多有逼格,一听就是主角的名字。”
“林清思也很好听呀。”第五歌柳小脑袋晕乎乎的。
“也就是占了姓林的便宜,”林清思嘻嘻哈哈没个正形道:“就比如说林黛玉,名字好听吧?但是你给她换个姓,叫马黛玉,牛黛玉,是不是就从林妹妹变成村头二妞了?”
第五歌柳笑的眼泪都要出来了。
她从记事起就住在林家,对于那座冰冷的第五家族宅院根本没有半点印象。
刚出生的她被放在婴儿床里,身边躺着一个安安静静不哭不闹的男婴,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伸着食指去逗她,说小家伙,身边这个闷葫芦就是哥哥了,以后你跟他一起叫我娘好不好?
那时的她只知道哭,根本没有注意到男婴一脸嫌弃的翻白眼表情。
然后她慢慢长大,刚有了一点自我思考的能力,林爸就把她带到一座孤坟前,指着坟墓说,跪下,这是你亲妈,被你亲爸给逼死了。但是你亲妈是个固执到愚蠢的女人,爱你那混账亲爸爱的死去活来,所以你得姓第五,不能跟我姓林。不过你别怕,你还是我闺女,就算林清思欺负你,老子也猛削他。
但根本没人欺负她,所有人待她都很好。
所以有时候,她甚至会忘记自己姓第五,归根到底,只是个外人。
“林哥哥。”第五歌柳痴痴道。
“嗯。”林清思应了一声,“别乱想,万事有哥呢。”
第五歌柳悄悄抹掉了蓄满眼眶的泪水,哽咽道:“林哥哥,下辈子我还能当你妹妹吗?”
林清思笑了笑。
“上辈子你就是这么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