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云雀行走在回廊。
他的步伐不快,但是落脚很稳,像是一个旅人行走在悬崖边般步步慎重,又像是在一只年老却足够强大的虎在小溪边散步,踩折了一路的花草。
檐外有雨。
寒冷的雨丝飘进了廊中,打湿了第五云雀的灰发,他像是畏寒般脚步顿了顿,偏了偏头,眯着眼睛望了眼乌云密布的天空,低声说了一句好大的雨。
他的灰发飘了起来。
有浓浓的雾气从脚下升腾,弥漫在他的身周。
他在云中行走。
噼里啪啦像是要砸坏砖瓦的雨丝倾进回廊,在落到第五云雀头顶之前,先撞到了云雾上,就像是撞到了一块无形的铁板,如同玻璃弹珠般纷纷弹开。
林妈站在了屋檐下,听着轰轰作响的雨声,美眸中印出的是第五云雀的背影。
她向着随身小丫鬟吩咐了一声,随即侧了侧螓首,身边是摇晃着小脚,无聊打着哈欠的大姐头。
她无声地笑了笑,向林家最后的屏障,深得林爸信赖的老王头搭话。
“若是天师不出手,你有几成把握拦住他?”
“这个不好说,老王头还没和摘星榜上的高手过过招,但是乐观估计的话,应该还有两成。”
曾经效力于战阵,沙场之上如过无人之境的老王抓了抓茅草般稀疏的头发,一张有碍观赏的老脸绽放出如菊花般磕搀的笑容。
“夫人要是想知道,老王头愿意领教一下杀鲸剑。”
林妈思考了片刻,摇了摇头,将额角的乱发拨到了耳后。
“算了,交给清思吧,他是个聪明的孩子,知道该怎么做。
....
谁都知道林家与军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少有人知道两者之间亲密到了什么程度。
东都自踏灭北燕后,便收缴天下兵器,浇筑成十二金人,以此来警告遍布在各地的北燕遗民不要妄想以武犯禁,做光复旧国故土的春秋大梦。
现如今,因其尚武的风气,刀枪剑戟禁无可禁,但弓弩、重甲、长矛却被列为了军国重器。
东皇氏曾明令禁止,凡是私自持有长矛、盔甲者,下狱一年半;持有强弓者,罪加二等;持有两架弩,流放三千里;持有三张盔甲、五架弩,当受绞刑。
林家私藏重弩三十架,强弓五十张,控弦之士二百人,如若是被有心人窥得,捅到了上面,那就是诛九族的罪名——只是林家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咯吱咯吱。
磅礴的雨声中,弓弦拉满,重弩咬死的声音轻的可以忽略。
林清思生活了六年的林家宅院变的完全陌生,生着青苔的假山怪石,飘着几片荷叶的池塘,长的肥厚芭蕉叶的鹅卵石小径,此时站满了任由大雨冲刷,神色冷峻的铁血身影。
步步杀机。
这个时候,第五云雀已经走到了回廊的尽头,再往前一步就会走进无遮无挡的院落,迎接他的会是比大雨还狂暴的弩箭。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五云雀就在这时停下了脚步。
他的视线扫过了那些隐藏在暗处,将弩箭的准星瞄准他眉心的身影,沉声道:
“你们是出身兵家的好手,其中不少人都参加过围杀江湖高手的行动。你们一定知道,要磨死一个天下第十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二百人只够阻我一停。想活的,趁早离开。”
好像是证明他所言非虚,呜呜作响的杀鲸剑于此刻吐露出三尺湛然剑芒,剑身如同音叉般高频率振动,震碎了雨丝,这就是杀鲸剑出鞘时发出鲸鱼恸哭声音的真相。
无人回应。
第五云雀自嘲一笑。
兵家的士卒果然都是不要命的,要不然也做不出用人命活生生堆死高手的壮举。
只是可惜,这么雅致的院子,要沾染上血腥气了。
他如此想着,缓缓向前迈了一步。
嗤!嗤!嗤!
无数道破空之声响起,雨幕中出现了数百道白色的涡流,有丰富的伏杀经验的悍卒于此刻同时出手,弓弦轻颤,弩机嘶吼,江南的大雨中一片金戈之声。
飞箭如蝗。
第五云雀就像是看不到漫天的箭矢,甚至还有心情用手指拨开长到路上的芭蕉叶,就连步伐都没有变化。
呜呜呜!!!
杀鲸剑上响起了悲怆的鲸鸣。
攒射来的飞箭在他的面前就像是小孩子嬉闹时丢的沙包,软弱又无力,在接触到他的身体之前,便被雄浑的气机所搅断,叮叮当当,颓然落了一地。
仿佛被第五云雀势不可挡的姿态所摄,时间有一瞬定格。
随后箭矢以比暴雨还狂暴的姿态倾泻。
第五云雀闲庭信步,走在了雨中,走在了箭中,每行进一小步,就会做出像是稚童挥舞柳枝般的动作,没有任何章法。
可他手中不是柳枝。
是那把在呜咽,在恸哭,在嘶吼,在咆哮的杀鲸剑。
杀鲸剑肆意泼洒剑光。
湛然的光华深邃到像是染上了墨色,犹如潜藏着大恐惧的深海。
剑刃撕开血肉的声音响起,血浪染红了池塘,面无惧色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倒在第五云雀剑下,然后又有毫无意义的身影添上,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后退。
这就是军队围杀顶尖高手的战法。
以人命去填,以尸体去赌,以箭矢去拦,直到对方真气不足,直到对方体力耗尽,直到对方兵器卷刃,像是蚂蚁咬象般,硬生生以性命磨死一位武学大家。
当年磨死那位与扛鼎城武帝同等级别,豪言“自古燕赵,常出慷慨悲歌之士”的北燕皇帝,东都甚至付出了让一支军队的番号自此消失的代价,大人物们却仍觉着赚到了。
第五云雀在人群中沉默地挥舞着剑。
脚步没有一瞬停歇。
....
鹅卵石小路的尽头,从没有见过顶尖高手出手的林清思看着这一切,上一世所建立的三观正在迅速崩塌。
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此时的感受,却没由来的想起了,一头猛虎,奔走在羊群之中的画面。
“这根本不符合常理,有点一剑超人那味了。”
林家小少爷揉了揉僵硬的脸颊,面色复杂地嘟囔着,内心终于有了些许慌乱。
人力有尽头,可是第五云雀给他的感觉,已经是非人般的存在。
难道,真的要把幺妹交给这个臭老头?
“是你见识太少,这还只是杀鲸剑的粗浅用法,当年他和佛头打架的时候,一个金刚怒目,一个漫天剑光,那才叫技术活。”大姐头不知何时出现在林清思身边,翻了个娇媚的白眼。
“这还不是巅峰期,第五云雀岂不是天下无敌?”
“我呸,他只是天下第十。”
大姐头比出了个小拇指,示意天下第十就是个小老弟,指点江山道:
“摘星榜也不是完全准确的,谁能保证哪个犄角旮旯没蹲着一个老不死的前辈,一心求大道,不问世俗呢?就拿我来说吧,摘星榜前三甲我是敬而远之的,那三位的修为老娘真真真是看不懂,估计已经超过其他人一个大境界了。不过其他的几个憨批,除了墨家巨子和皇宫里的影子找不到人,老娘全都捶过。”
不过有的人捶不过就是了。
大姐头有些心虚地在心里默默补上了一句,不能影响为师在徒儿心目中高大威猛的形象嘛。
“那大姐头你还不出手灭了他丫的?”林清思眼睛一亮,对啊,遇事不决大姐头嘛。
“我又不是你家使唤丫鬟,不干。”大姐头傲娇地别过了脸去。
“别啊,我请你吃糖人,这次咱不吃梁山一百零八兄贵了,咱得吃足四大名著啊。”
林清思赔着笑脸,心说哪有你这么牛气的丫鬟,还是我家霜儿好,让她往东就不往西,让她追狗就不撵鸡。
“你真把我当小孩子了?”大姐头一脸看白痴的表情。
“那我们就商量一下嘛……”林清思老脸一红。
等你这句话好久了。
大姐头嘴角一勾,莲足轻踏,云袖舒展,如在雨中盛开了一朵玉莲。
她根本不给林清思讨价还价的机会。
就像是仙鹤一般飞了出去,其动作之快,甚至在原地留下了一连串的残影。
只余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有偷到鸡的小狐狸的味道。
“那就说好了,我帮你出手,你跟我上龙虎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