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觉得——即使是希望,会在这时出现,也不过是一种罪孽。迫使她背负。
而那罪孽,正在她仰视的眼中凝聚,形成血红的漩涡,将万物都席卷而尽。她毫无遮掩,包括表面上的衣物,和内在的力气和意识。可以从跟前不远处的男人的巩膜上,看到自己处于人偶状态的倒影。
这仿佛剥离全部感觉的自己,正是“那个男人”最爱也是最得意的作品。
她望着蚂蚁无力地攀上他无法闭合的眼睑,才肯直视:一切本应宣告终结。
第一个可能,死在空弹壳下。
第二个弹孔,血液汩汩而涌。
第三声枪响,呜咽无法发出。
第四发子弹,温度急速退却。
第五次使力,没有生存迹象。
四下一片死寂。后坐力好几次企图阻断她扣下扳机。
她跌坐在原处,望着男人还未瞑目的双眼直盯着昏暗的天穹。山林的夜间气温下降的速度令人惊讶。然而那恶寒仿佛交织着男人留在她体内的热度,要把她撕裂成两半才肯善罢甘休。还可以感受得到,左轮沉溺在最后一发子弹的重量里,几欲难耐至死。
当她回过神来,看到左手上汩汩溢出的鲜血盘旋成清晰的刺青,才发现一切都为时已晚。从过去到现在,一直以来不为自己所控的现实,仍旧一如既往。走向失控。
那个血红刺青低吟:你是时候该从那漫长粘稠的梦中醒来。
可她仍旧得不到想要的答案。一直吝啬于自己的神,为何要在她对渴求陌生了几十年的现在,才肯回头看自己一眼。井底之蛙看到的阳光的那刻,并不因温暖而欢悦。反而因为那过于刺目的光芒和无尽的广阔四野,而死于自己制造的孤独之中。
她站了起来,拉了拉身上仅有的一件衣物。那件滚边的黑色大衣,还有男人熟悉的烟味。踉跄着往前,她在那具尸体旁边跪了下来。毫无怜悯地伸出了手,让指尖都沾上那些越发冷却的鲜血。直勾勾地看着天穹的男人的双瞳,像是把她过去全数吸去又尽数吐出的黑洞。
艰难地在散发泥土与石块味道的大地上,画出了痕迹。一点点地,沾着他的血液。
看着画好的痕迹,一切严阵以待。只要一个渴求所愿实现的呼唤。
倪双可以想象得到,接下来那血痕将会泛出光芒,来回应她。
即便她根本毫无所求。
抬起沾满粘稠血液的右手,指尖轻抚过留下鲜血迸溅痕迹的脸颊。仿佛是慰藉一般,为那原本狰狞的痕迹渲染上一丝哀伤,看上去那才是最大的伤口。但她根本没有察觉,只是觉得心脏的跳动几乎让她窒息。
感受到大地鼓动的步伐一点点靠近,她举起了左轮,枪口对准下颚。
内心浮动,呼应着左手上的脉搏鼓动而呢喃。
从梦中醒来,回归现实。
——可我的现实在哪里?
※※※ ※※※ ※※※
——“力”。
乃是存在于此世界外侧的,所谓的次元论顶点。
它是所有事情发生的起源坐标,是所有魔术师毕生的夙愿——根源之涡。冠以创造世界的神之座之名,它记录着这世间的所有事物,从万物伊始到终焉。从两百年前开始,为了达到这个“根源”,众多人义无反顾地尝试,自当遍体鳞伤。可是,的确有人真正为之付诸实践。
能够将名姓刻上历史的,作为始作俑者的,是爱因兹贝伦,间桐以及远坂三家。在他们面前,期望形成漩涡,最终指向能够实现任何愿望的圣杯。这万能的许愿器,是他们辗转于众多传说所找到的,唯一能够实现野心的可能。是实现可能的可能。这三家的魔术师互相提供秘传的法术,终于迎来将“万能之釜”——圣杯成功再现的一天。
但是。彷佛是植入骨髓的自私一般,圣杯只能实现一人的愿望,便形成了人之所以为人的自私。合作,自然逐渐在欲望面前弱化成了互相残杀的斗争。鲜血淋漓也许不是人之所愿,但血腥却从不吝啬。
斗争演变成了战争,慷慨地拥抱出更多的敌人。
“圣杯战争”自然,而燃。
以一个甲子为期(六十年),圣杯将在曾被召唤的极东之地“冬木”再次恩惠期望之人。由它所选定的,拥有掌握圣杯权限的七个魔术师,将得到它庞大魔力的一部分的分给,召唤出相应的七个“Servant”英灵进行殊死搏斗。胜者,将得到圣杯的垂帘,使得愿望不再是愿望。
使得所有一切的,包括真实,包括虚幻,都赋有形体。
远坂幽介听着父亲的说明,时不时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与他那明显装出来的认真对比,反倒在指间流转自如的钢笔更有看头。他眼角的余光倾注在笔尖,因为一个高难度的流转的成功完成,而流露出掩盖不了的喜悦。
但看到自家父亲和言峰璃正仿佛故意地摇了摇头再别过视线,他才意识到自己长久以来的伪装还是一如既往地失败。上扬的嘴角自觉地垂下。
怎么就无法对家族的使命抱有少许的兴趣或是使命感呢。
不仅父辈,连他长久以来一直质问自己。但除了对着镜中越来越陌生的轮廓叹息之外,别无他法。
由不得他选择的人生。都说人的成长会渐渐背离自己当初所想所愿的期望,这样的代价是否会太大。
起码对于身兼重任的远坂家而言,再大的代价也都是为了到达根源之处。这远比任何愿望,不管俗世抑或权贵都要远大,都要优先考虑。
远坂府邸。夜已入深。
长途跋涉才到达极东之地的言峰璃正,看着客厅门轻轻地关上。他的面前,远坂家现任的当家——远坂秀也在确认完接下来的对话不会被远坂幽介察觉之后,才谨慎地往回走。他坐在了沙发上,与言峰璃正相对而视。璃正边喝着杯中芳香的红茶,边郑重地说道。
“幽介的资质虽说不算太优秀,但是总体来说很不错。”
虽然言峰璃正与远坂幽介年龄相仿。但是相比起幽介有些玩世不恭的小孩子脾性,璃正在任何方面都显得更加成熟和老练。也许是因为从事神父的职业,看上去他给人一种古板固守的印象。甚至可以说,他与对面坐着的远坂秀也,这位六十多岁的远坂家当家,在很多方面有着相似的地方。也就是说,璃正用他那二十岁出头的身体,装着差不多六十多岁的阅历。
“关键是他个人,完全没有作为下任当家的自觉。”
“也许圣杯选中他就是为了让他进一步成长吧。”
璃正把红茶杯往桌上一搁,回了一个阳光热度的笑容。他从来不否认,一聊起幽介这个让人头疼的家伙,他也不自觉要表现得多少孩子气。原来这东西还可以传染的啊。
“如果圣杯选中了璃正你的话,远坂家也会鼎力相助的。”
“可没听说御三家会为了能否被选中而有必要苦恼呢。”
明显璃正没听出远坂秀也话里有话,只认为这应该是那种人人帮我我帮人人的论断。这也不奇怪。言峰璃正虽说是圣堂教会那边的,但是自小和远坂幽介就是挚友。当然也得多谢幽介当初不愿继承家业,而在去往时钟塔学习的途中当了逃兵,才有两人后来的相遇相知。无论是圣堂教会还是言峰璃正本人,对于拥护远坂家得到圣杯一事不存异议。应该说,让远坂家得到圣杯,才是他们介入圣杯战争的目的。
“但这次毕竟是第一次有监督者加入,其他的master应该尚不知情。”
“所以得像召开会议一样说明规则才行。这方面伯父不需要担心,在来冬木之前已经得到了有力的承诺了。”
这次轮到远坂秀也不明所以了。他端起红酒杯的动作因这句话而稍微停顿,接着在品尝红酒的空隙里,自然地抛出疑问:“是御三家的其他两位吗?”
“非也。在前往这里之前,ruler的master答应为我制造举行会议的可能。毕竟现在已极有可能开战了。就算从我的观点来看,也不愿在非战争期间遇到其他master。对于那些尚未接触到其他master的参与者更是。”
“集中起来交代规则的确是困难事。这方面幽介也会帮忙的。”
“邀请幽介加入行动的事我来做就好了,伯父的思想工作足够多了。”
“好好劝劝你那挚友吧。对于这个儿子,我的软硬兼施并没有多少成效。”
“没有您的教育,估计幽介还只是小孩子啊。”
虽然不明显,但是远坂秀也回给璃正的眼神确实有少许的不甘心和自责。
“他现在不就是个不成气候的小鬼吗?”
“至少他的强大,我可以保证——那不是小孩子能有的。”
不知大智若愚这句话,伯父你可有听说过?
在长谈了一番之后,言峰璃正为了接下来的行程安排而选择离开。临走之前,一直不动声色的远坂秀也坐在原处,有些自顾自地呼喊了一下他的名字,令他原本准备跨出房门的脚停了下来。
“呐,璃正。幽介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
安静地回复示意他在等待着答案。
“他问我:‘如果能有多一个机会的话,你猜我会选择哪条路。’”
如果还有选择的话,你认为我会选择继承家业追求根源,还是放任自己去追求自己俗世的愿望,父亲大人?
“结果,你知道答案是什么吗?璃正。”
言峰璃正一时语塞,应该说他根本不想回答,只是等那个想要自己把话说完的,一个悲哀的父亲。
“他说:‘我会遵从父亲大大人的选择。’”
言峰璃正回头望了一眼,看到那个孤独的身影沉溺在红酒之中。曾经宽大的背影如今已有少许佝偻。被重负压倒再也无法直立的脊椎烙下深深的,战争碾过的痕迹。
※※※ ※※※ ※※※
列昂尼德.叶菲莫维奇.库兹涅佐夫把竖起的领口望脸颊边靠拢,有些冷得跺了跺脚。
俄罗斯这个高纬度的国家,在深秋转冬的时令已经有着骇人的寒意了。加上自己单薄的穿着,一身寒酸,会冷得哆嗦也正常。来回搓了搓掌心,仰视的双眼里满盈着忿恨。
不。这不正常。这十几年里的忍饥挨饿都极不正常。
即使不是在这样的行宫里坐拥雍容华贵,也不该沦落到如此饥寒交迫的境地。
他站在红场上,凝望着跟前不远处的克姆林宫。脑海里响过童年时期所经历的血泪和哭号。当时的自己就这样看着生命在面前剥夺,那些曾经被训斥地帖服的工农竟还有余力拿起武器。想到这里他发出哼的一声,满是蔑视。如果说那些破铜烂铁还能算是武器,那机枪坦克是要拿来建大楼吗?
可就是那些破铜烂铁要了一个辉煌家族的命,把他们从百年的荣光宝座上硬生生地拉了下来。这些灌了伏特加就神志不清的家伙,怕是还没搞懂自己头脑发热搞出来的什么主义什么理想社会,比过去的王朝时代更为凄惨吧。要面包牛奶却只能得到光荣劳动的空头褒奖,不是倒退还是什么。赢得了权力,却失去了身为平凡人而享有的简单的温饱幸福。
他轻捷地转动脚踝,朝向红场的西侧。那里有由黑、红两色大理石和花岗石建成的巨大陵墓,深藏着这个国度改头换面的秘密。陵墓一半藏于地下,一半在地面上高耸,仿佛将俄罗斯的天地贯穿,牢牢地掌握着它的脉搏鼓动。使之为自己呼吸,按照自己的方式生存下去。那执着的追求还没能看到发光道路的尽头。而在现实面前,到头来却只能是妄想症。空想的社会从不吝啬叹息和泪水,只是人们一心想要追求,便遗忘了当中的可行性。也许它是可行的,毕竟用了那么多的鲜血作为基座,踏在高叠而起的白骨才得以稍微安稳地伫立。可到目前为止,只有自身的苟延残喘是它成功建立的见证,更无暇于与外界的沟通交流。是的,它从过去起就是不得外界认知的庞然大物。而眼下,骤然更替的政权为它包裹起另一层惊世骇俗的外衣。
不曾渴望被理解的国度,是不是接下来就变成了这个星球上的一只怪物?
列昂尼德将一直藏匿在衣领间的脸稍微露出来,对着那沉浸在大理石和花岗岩的导师之灵,送上他最大的敬礼——偏头,在落雪间的模糊里他啐了一口。他可以赞赏他们的奋不顾身,但绝不允许他们毁了应该一直存留,并且可以流芳百世的王朝荣光。
讽刺归讽刺,抱怨也依旧改变不了王朝覆灭的现实。他对这座历代帝王居住过的囚宫并不熟悉。既然过去他曾被拒绝在外,那么等到他再握住这个国家的最高权杖时,它想求自己多回头看一眼也是无稽之谈了。
这并非自视甚高,而是深入骨髓的决意。血统不正而被疏远也好,王朝覆灭而被流放也好,他的内心早已埋入复辟大业的种子。那失去的荣光,再由他亲手缔造就好。
让那些曾经看不起自己的王侯将相另眼相看,让那些胆敢反抗的愚民俯首称臣。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伏特加,仰头就猛灌了一口。烈酒在胸膛里来回撞击,与其中欲说还休的愤恨交织形成协奏曲。这些积压了十几年的恨与不甘,因为即将来临的宣泄而兴奋不已。它们已足够难耐了,是时候回应它们积攒的数十年隐忍与重压。
有一两个警卫扫视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怕是在这里瞻仰克姆林宫太久,引起怀疑了吧。列昂尼德攥紧口袋里的机票,可以感受到掌心渗出的汗水将那纸片软化了不少。起步踩在因为厚度增加而越发变硬的雪地上,他就像无比虔诚的信徒般,对着那宫殿跪了下来。仿佛目睹那高耸入云的尖端上,不曾怜悯人类的神正洒下光芒,一点点融化这个冰冷雪国。
列昂尼德亲吻着大地,能够感受祖国母亲脉搏的声音。
他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他知道他一定会回来。
他抬起头,看着俄罗斯的天空。
他曾在书中看过,眼下白纸黑字间的描述在倒映在瞳中的天穹里勾勒出轮廓——公爵在战场上浑身浴血。然而在硝烟与炮火间,公爵看到的,却是俄罗斯最纯粹干净的天空。那双看过沙皇王朝荣光的双目,与自己一般看着这个国度独有的苍穹。
一滴清泪划过脸颊,为因烈酒而沸腾的他降温。
再回来时,由我来决定世人对你的称呼。
——我的母亲。荣光的凯撒定由我带回。
※※※ ※※※ ※※※
死。
死。
——这样下去会死。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稍微冒出来时,间桐哲抬起手往桌上狠狠一砸。原本还裹在石膏里的手暴露在空气里,桌角残留过磨损的痕迹。他再也无法支撑地跌坐在地上,倚在桌沿忍不住用力地喘气。像是瘾君子一般地搜寻着空气,他可以听到喉部传来的声音,从体内翻卷而上的躁动抵至喉部,难耐地快要窒息。
他仿佛遗忘了疼痛一般,用那只已经骨头断裂的手一次次撞向桌角,企图将注意力从那凝聚的躁动里多少脱离一点。可是越是刻意去抵制,刻意去反抗,刻意地以为制造疼痛就能够解脱的想法,只会让自己无法漠视那躁动。就连稍微偏过头都无法做到。
咬紧下颌,紧闭双眼,可以感觉到泪水漫开的苦涩,和徘徊在口腔里茫然无助的血腥味。他喘息着,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双手在空气里乱抓,现实和梦境的界限模糊,使得他在明知道无果的情况下仍旧选择做出无谓的举动。
是的,十几年来他都这样,在最痛苦最快乐最幸福最无助的时候,都只能这样朝着空无一人的面前伸出手。接着,总是以为能够在毫无触感毫无温度传达的掌心里能够得到慰藉。
这次也不过是十几年来的一次习以为常而以。他想。
然后他终于发现自己开始动摇了。溺于绝望的他发现,在看到希望的半缕光芒后,竟然连希望和绝望都抛弃了自己。过去以为只要无视,只要忍耐,就什么都不足为惧。
为什么……
心生起这样浓厚的罪孽感。
因为迫近到希望来得太快,令自己怎么面对这样过于美好的结局都措手不及吗。
譬如说见到她要说些什么,譬如她会不会原谅自己那时的音讯全无,以为自己就这么一走了之。
譬如,她如果复活的话,她能否记得他。他们还能不能像以前一样?
譬如,她有多恨自己。又有多少爱会残留下来分给自己?
——都无所谓。
他撞向了桌角。心里默念着那个名字。
——只要我还在。
血液在撞击里迸溅而出。流淌过的痕迹遮蔽他的视线。
与这句话一同浮现的,是她不曾褪色的笑靥。在一片风雪里,她抬起头看着自己的双眼,就像是无边无尽的黑暗里唯一的光。
“只要有那个所谓的许愿器……”
“作为间桐家的参战代表,你有这个自觉真让人高兴。”
原本凝固在门那边的黑暗忽然被拨开,低沉里携带着蓄满的恶意的声音撕裂了黑夜的静谧。体内的虫群像是回应呼唤般,骤然升腾起欲说还休的狂躁,在他体内肆意地蹿动。他艰难地将手按在桌沿,支撑住几欲倒下的身子,往声源处投以机械式的目光。
没有任何感情,像是能够穿透任何物质的视线。
拐杖敲击地面时发出简单声响,体内的虫群便听令加剧向下方聚集,啃咬着,挑拨他最为敏感的神经。为了克制冲动而再次撞向桌角的间桐哲,听见那填充着恶意的声音逐步靠近。
“你不是说只要一想到你妹妹,就能够成功克制的吗?”
话语满是嘲讽。他咬紧下颌,忍住身体里翻涌而出的冲动。无论是眼泪,还是恶语,还是下方几乎要瘫痪的痛觉。为了克制这些冲动,他在脑海里勾勒出妹妹的笑容千百次。
似乎只要想起她,才能明白自己还活着,还有目的,还有追求。
并非行尸走肉。
“不过把她当成你**的对象,是不是太过分了一点?”
你说你所做的一切,忍受的也好,坚持的也好,都是为了她。
全部都是因为不希望再看到她哭泣的脸庞,看到她在他人身下嘶哑哭泣。
可到头来你却只能用想象勾画出她一再被贯穿的景象,才得以逃过被侵蚀的噩梦。
这样的你,和那些虐待她的男人有什么区别?
多少次。
他都试图忘记,又多少次失败。
越是以为能够忘记,越是将当时的情景在内心里勾勒一遍。加重了痕迹,她哭泣的脸庞,她歇斯底里的嘶哑,都一次次放大。她就这样在自己面前,望向他。那时候他没有力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那些男人身下嘶哑哭泣。那肮脏污秽之物贯穿了她年仅十二岁的弱小身体,撕扯着她最纯真的容颜。而那些丧心病狂的家伙,竟然死死地抓住他,要他亲眼见证这些逐一上演的悲剧。他永远不会忘记,妹妹当时对他投出的救助眼神,一遍遍呼喊着就在跟前被迫看着她的自己的名字。泪水浸没了瞳孔,疼痛和绝望漫开,到了后来她就像毫无气息一般,任由身上的律动使得自己也随之起伏。
比起妹妹遭遇过这些,他在虫库所经历的,不过是过眼烟云。
在所有的罪孽偿清之前,请容许我一再犯下罪过。
听到房内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回应,间桐脏砚心满意足地离开。任由在洒满月光的地板上,由内至外疼痛得几欲被撕成两半的间桐哲在那里哭号。
只要拥有那许愿器……
迸溅而出的那刻,他默念着这句话,宁愿衔着泪水昏眩过去。
※※※ ※※※ ※※※
女儿渐渐地长大,拥有着传承自他的湛蓝瞳色,和与她一般的美丽红发。
海因茨.冯.莱温斯基当初就是被这一头过于夺目的红发所吸引。那种一直会被牢牢吸住的感觉从没有间歇和软化过。没错。时至今日,当初眼中闯入这红色的瞬间仍旧历历在目。那样地光鲜,让他产生她仍在身边静静呼吸的错觉。
若不是女儿的介入,他恐怕会在那回忆里沉溺,渴望窒息。他望着在跟前的多洛蕾斯,这个小生命正睁着蓝色的大眼睛投来关切的目光。他有些慌张地将鬓发往后抹了抹,企图顺手将眼角的泪光抹去。怕是看到一直严肃的自己流露出这样无助的表情,多洛雷斯扯了扯他的手袖,抹着眼角的手因此反射性地停了下来。
“爸爸是不是舍不得这里呢?多洛雷斯也很喜欢柏林……”
“但是我们不得不离开。”
他卸下身为军人的严肃,以身为父亲的温柔将她揽入怀中。这个孩子是用她的生命换去,是他们的结晶。所以无论发生什么,都要让她获得那两份丢失了的幸福。身为母亲的她过早离世而得不到的幸福,和他失去了妻子而迷失的幸福。
多洛蕾斯能够体会到吗?他不禁有些害怕,甚至连抚摸着她发丝的手都有些颤抖。他的手早已经历了硝烟和战火的洗礼,或直接或间接地沾上了他人还尚存温度的鲜血。多少次,有多少次他反复地质问自己:这样的他,能有资格拥抱这个纯洁生命吗。
他不能,他不能用这双被枪支刀剑磨得沧桑的手,去玷污这个尚且一尘不染的孩子。
但是,在作为父亲之前,他早已用最虔诚的方式,向神许下保家卫国的誓言。
在成为父亲之前,他已是和战场共度的军人。
在成为军人之前,他早已留着这片土地独有的血液。
所以,他所做的,远远不止个人的意志。身为军人,身为父亲,其实并没有矛盾。
所以他接受了所谓的神的眷顾,去回应给予自己机会的恩赐。
多洛蕾斯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左手上的刺青。前些日子里左手在一阵剧痛里迎来了神的恩赐,这刺青便是给予他通过争斗而取得至宝的证明。他已是被眷顾的,被选中的幸运儿。只是到底结果如何,一切尚无法得知。
“还疼吗?”
她湛蓝色的双眸里眼泪在打转,仿佛那天他所感受到的剧痛仍旧在纠缠着她。他爱抚着女儿的脸庞,温柔地摇了摇头。
比起接下来要与你分别数日,这样的疼痛又算得上什么。
与最终能够获得仅此唯一的许愿器相比,这样的疼痛何足挂齿。
为了国家,他要把圣杯带回来。
而希望再次与妻子相会的想法,从没有在头脑中出现过。
如今已是乱世。咬合加深的齿轮正马不停蹄地加速着世界的疯狂。各种主义如同毒蛇般潜伏在大地,攀爬过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国家机器,还原着似乎被人类许早就遗忘了,却又深入骨髓的弱肉强食。这已远非个体斗争,而是一个时代,一个整体的疯狂作派。甚至可以说,世界正在自己所酿造的几百年毒酒里饮鸩止渴,全然漠视了极端上即将爆发的可怕。
已经足够了。
妻子已经经历了这个国家疯狂叫嚣过的过渡期,没有必要再让她饱尝平和面具下的虚伪和沸腾。一个口号就能煽动一群人义无反顾的年代,怕是没有几个时期能和眼前相比了。也许疯狂至极是另一种解脱痛苦的方式,可回过头来若是心生后悔,所能支付的代价是否太大。
他只希望那所谓的万能许愿器,能够一次性满足高高在上的人膨胀的心理,而以此终结漫无边际的索求,还给下一代人一个真实的平和环境。他们造下的孽,没理由让几十年之后才懂得世界道理的孩子来背负。
这是海因茨.冯.莱温斯基如今最大的,也是仅此唯一的心愿。
为此,他不惜告别拥有与妻子诸多记忆的班贝格,而来到柏林接受最高统帅下达的命令。他经历过一战,对始终未谙的战场心生矛盾。
可以的话,自从从那战壕和铁丝网的世界里退下来,他就不想再涉及其中了。
可是,身为军人,身为这个国家孕育出来的一员,甚至作为一位父亲,他都有义务去回应国家的号召。
尽管他已远离魔术多时,有过被人嘲笑血统不正的不甘往事。
但是——
他已决定。
这次,是他最后一次的出征,给未谙的战场画上休止。
如若这样一次的牺牲能够换来孩子的和平,那就无怨了。
※※※ ※※※ ※※※
芬兰。艾德费尔特家。
苏.芬之间的矛盾自上个世纪就已经有了。不过那群大.国沙.文主义的酒鬼,最近倒是猖狂了不少。看来这个时局,会和德.国联手是早就可以预料到的结果了。爱诺·艾德费尔特作为这个家族的长女,很多时候不仅致力于家族的荣誉,还热切地了解自己国家的情况。曾经美丽的千湖之国,在遭遇背叛和蹂.躏之后,从不会接受服从的终局。这个平和且具有亲和力的民族,拥有着远超于他人想象的团结和韧性。爱诺很早就把自己规划在其中,随时作为战斗的一员。
当初想要圣杯,多少也因为这个理念的影响。
她望了望手上的令咒,又看了看那躺在掌心的信封。上面有着令她牵挂的名字。此时,门扉打开的声响打断了她的思绪。条件反射地将信件揣进口袋里,接着抬头一看,是自己的双子妹妹,莉诺。
莉诺拥有着和自己迥然不同的性格的价值观取向,比起关心祖国的情况,她更多醉心于魔术的研究。也正因为如此,她们之间经常上演大小不等的冷热战。当然出于贵族的自觉,多数的对抗都是以各自保持长久的沉默和视而不见为主。结果也只能在无言中不了了之。
爱诺看着进来者移动的身影,最后在莉诺坐下后别开了视线。她带着有些嘲笑的意味说。
“怎么,还在研究那个爱因兹贝伦的丑闻事件吗。”
“我可没有那个时间。远坂家来信说冬木的公馆竣工了,随时可以过去。”
“两间?”
“地点就是事先选好的那里。征地费用自理。”
简单的对话不带一丝感**彩。
起码在真正的斗争之前先保持 合作的关系,这是两人之前所达的共识。
毕竟。她们将各自持有的英灵,终归是一体的。
※※※ ※※※ ※※※
光从表面上看,根本无法分辨出来。
男人。女人。老者。孩童。这些概念在他身上都毫无意义。
苏尔.弗莱德望着手里的资料,白纸黑字间正诉说着一个疯狂的魔术师的理论。不,那还不能称为魔术师。半吊子出家的小鬼竟然敢拿这种东西来戏谑大众,想不惊世骇俗都不行。
不过,说句实话,苏尔的确被当中与众不同的观点和实验给打动了。
敢冒天下之大韪,不仅站在魔术师的对立面,还把人性给搁置漠视。能这么做的,不是艺术家就是疯子。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胸中燃烧的热情让他产生迫切想知道的欲望。
没错。自己所追求的艺术,与这个人相比,是不是稍微不够大胆呢?
心怀着这个想法的苏尔将一旁浸没在红色之中的东西拎起,放在耳边,聆听上面残存的脉搏,血管流淌而过,最后在截口逐滴而下的乐曲。
内心回荡的气息,是经年之前还残存的,少年时期的不甘心。
不见血而制造如此异端,正是他长久以来追求之物。
※※※ ※※※ ※※※
“那个白痴……擅自搞出这样的实验也就算了,竟还大肆宣传这种未得证实的荒谬理论!”
略显苍老的容颜所表露出的威严,在岁月的沧桑下也没有褪色丝毫。拥有银白长发的老者将报告书重重地摔在了面前的檀木桌上,原本严肃得仿佛静止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忿怒,眉宇紧锁,沟壑间是欲说还休的愤懑。他面前的是一位侍女,雪白的身影毕恭毕敬地在一旁静听老者的斥责。兴许因为斥责的对象在大陆的彼岸,找不到接受者的话语在房间里徘徊,最后还是跌落在了那报告书的白纸黑字间。
“据消息说,这份理论报告已经在时钟塔里引起了一番热论。”
“没想到那些低级的魔术师竟然还听信这种毫无根据的东西。”
老者往一旁投出蔑视的眼神。侍女知道他的轻蔑和忿怒指向不在这里,自己只要继续报告就足够了。
“尽管是反.人.道的实验,但据说试验很早就开展,而且那唯一的试验品还在活动中。”
“真不知道一个被当成人偶来虐待的家伙,为什么能够得到圣杯的眷顾。”
老者拂袖起身,不想再针对这个有所爱因兹贝伦家族名誉的事件而再多言论。尽管只是少许地方牵扯到爱因兹贝伦,但是这样的情况无疑会给这一家族参战带来或多或少的麻烦。
算了。只要在圣杯战争中除掉那个试验品就可以了。
据说搞出这样一个实验家伙已经被人枪杀了。也就只剩下一个后患而已。
他径直地穿过城堡地下室的重重回廊,在或明或灭的灯火下,去到了这一城堡的最深处。这里凝聚着强大的魔力,是绝佳的召唤地点。这次他所打算使用的胜利手段,将是与接下来呈现于世的最恶之人为伍。
谁也无法阻止圣杯投入爱因兹贝伦的怀中。这一次。绝对。
他看向那篝火熊熊燃烧,映照出的影子扭曲了身姿,一派变化莫测。黑暗加深了轮廓,浓郁在脚下变成无底的深海。随时随地便能将人拖入深渊,万劫不复。
祭坛上,黑暗拥有了形体和踪迹,沿着坛沿攀爬而上。祭坛的顶部是洁白的大理石,与这地下室满目的黑色截然相反,映出一副极端而又共融的诡异情形。随着黑暗不断的聚集在祭坛上,洁白的石面逐渐被覆盖住。那黑漆漆的影子变得厚重而立体,人形在老者的呼唤声中逐渐显现。随后浇灌而下的鲜血在人形之上凝固,形成了缠在头部的头带和腰间的衣物。黑色的人形在呼唤声中一点点直起身子,那黑色像是鳞片一般杂乱地剥落而下,在地上碎成一朵朵鬼魅的花。
尚未睁眼之前,人形的嘴角早已本能地勾起。睁开眼时,天地间因即将来临的满目疮痍而屏住了呼吸。
汝之名为——
问句响彻耳畔,人形脱离了束缚,在风卷的中心露出笑容。
背负世界一切之恶,接受世人诅咒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