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熔岩般的金色。这是八月的庇护所中立都市给原鹤留下的最深的印象。
他刚送完两份外卖,骑着自行车往包裹站赶去,坑坑洼洼的水泥地把他的屁股颠得生疼。撒哈拉沙漠的烈日暴晒而下,让原鹤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快烧起来了。视线里的一切都变成金色,水泥地漫反射的金色阳光几乎刺得原鹤睁不开眼。
真是无聊……原鹤昏昏沉沉的脑子里就剩下这么一个念头。
尽管中立都市处于一片精心培育的人造绿洲之间,八月酷热的天气依然足以打消所有想要出门的念头;房间里的笔记本电脑已经卡得连俄罗斯方块都带不动了,手机玩一会儿就开始发烫;苏霍伊、厄普、卡拉米媞、罗非、周叔甚至带上老板娘劳拉夫人几个人像一帮退休老大爷一样没日没夜打着麻将;想看看书放松放松,却发现房间里所有的小说几乎都被他翻烂了……在中央研究所留下的左肩韧带伤势依然没有复原,所以连打打篮球或者练习剑术这些锻炼也都成了奢望。
他无事可做。上学期期末时他因为“无常”的一次行动华丽地缺席了六门课的考试,身不由己地第二次留级在大学二年级;本来他计划假期好好复习,开学通过学期前的水平测试免修几门学过的大二课程,不过帮伊莲娜·格列维奇解决了她父亲被杀的事情时他左肩受了重伤,不得不接受了左肩韧带修复手术,修养了一个多月,左肩才能稍稍活动;现在临近开学,上学期期末时的踌躇满志已经化为了一天天的混吃等死……
他揉了揉眼睛,金色的日光已经让他的眼睛微微发疼了。他不得不停下自行车,从挎包里摸出墨镜带上——如果可以的话,他其实倾向于尽量不带墨镜,他知道自己带上墨镜后的造型看上去蠢得令人捧腹,不过这满眼的刺眼金色已经让他顾不得形象了。
满眼的金色。
脑子里闪过“金色”这个词时,原鹤无端地回想起伊莲娜·格列维奇;这个女孩走在阳光下时,长发会在从反戴的鸭舌帽下流泻出来,在夏风下轻轻飘洒,她长发的发色是不逊于阳光的绚烂金色……
这个古灵精怪的俄罗斯丫头是个很不错的家伙,她的性子里有远超出同龄人的坚韧和成熟,也懂事、体贴朋友,同时还有些小孩子独有的任性和固执。和她相处的短短一段时间里,原鹤好几次都感受到触动;她是那种会让人感到“和她交朋友是一件美好的事情”这样一个人。
但他可能再也见不到那个女孩了,半个月前,他左肩缠着绷带去机场送她,看着她登上那架飞向新西兰的国际航班。此时她应该住在自己母亲的家里,在新西兰的草原上和自己的新朋友畅快地奔跑——那女孩性格很好,应该很快就能交到新朋友的。
胡思乱想着,他已经走到包裹站。极少有十二环区的人会有快递包裹,所以这家包裹站总是门可罗雀。原鹤走进门,报上自己的姓名,拿到自己的包裹。包裹很大,也有些重量,里面却松松软软的。
这是老妈从中国发的航空邮递。这个时代,世界上七成以上的土地都沦为了梦魇横行的荒野,世界被名为“侵蚀”的灾难分割,人类只能聚集在那些地下圣银矿含量丰富的地方苟且偷生。在这种情况下,航空邮递的价格已经高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了,不过一年一次5kg以下的航空邮递是“无常”给成员的福利之一,原鹤可以从撒哈拉沙漠寄点东西回中国,留在中国的家人也能免费寄一些东西过来。今年老妈寄过来的这袋东西是一麻袋干菊花,让原鹤泡茶喝的;上次打电话时,原鹤随口说了一句这几天脸上起了痘痘有些上火,一周后这袋有泻火功效的菊花就寄到了。其实比起上火,更影响他身体健康的事情当然是自己在任务里遭遇的左肩韧带断裂伤势,不过他也没告诉自己的母亲。
原鹤把干菊花小心地放在自行车前面的菜篮子上,哼着自己记不清词的歌往回骑车。在屁股被颠簸得难以忍受之前,他终于骑回了日落街,回到“无常”指挥部所在的夜店门口。他一脚把门踹开,推着自行车走进去。
“哟,原鹤,外卖送完了?”罗非叼着一根廉价的“软白沙”,一手把玩着手里的麻将。
“送完了。”原鹤说。桌上打麻将的人是周叔、卡拉米媞、罗非和老板娘劳拉夫人,从桌垫下积压的纸钞厚度判断,罗非和周叔赢得盆满钵满。罗非饶有兴趣地站在罗非身后观战,他对麻将的了解程度仅止于看过几次规则书的程度,不过原鹤也能看出罗非这把怕是又要胡牌。
“对了,有个很大件的东西在你去送外卖后寄到店里了,说是寄给你的。我们帮你搬到房间里了。”罗非说。
“大件的东西?是什么?”原鹤问。除了自己的家人,他想不到谁会给自己寄包裹。但自己的家人把今年免费的航空邮递机会用到了自己手里这袋菊花上了呀。
“你上去就知道了。”罗非摸起一张牌,在桌面上利落地一敲“哈,来了,暗七对!”
罗非陶醉地吐出一口烟圈,庆祝自己再度胡牌。原鹤倒了杯冰水,喝完后往楼上走。
“别被包裹吓着了。”罗非在他上楼上到一半时忽而说。
原鹤毫不在意罗非的装神弄鬼,晃晃悠悠地往上走。不过靠近自己的门前时,他忽而听到自己房间里有歌声传出来。
“Summer has come and passed(夏日到来,复又离去)
The innocent can never last(纯真的日子不能永远停留)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请待到九月的尽头,再将我唤醒)
Like my father's come to pass(回想起父亲的离别)
Seven years has gone so fast(七年光阴匆匆而逝)
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请待到九月的尽头,再将我唤醒)
……”
歌曲是绿日乐队(Green Day)的《Wake me up when September ends》,原鹤的移动硬盘里恰好有这首歌,自己今天上午刷牙洗脸时也确实在用电脑放着歌。难道自己走之前忘记关电脑了?原鹤觉得一阵难受,自己的电脑已经卡到令人崩溃的地步了,按说该省着用,自己却让电脑在酷热的室温下连续播放了一个多小时小时的歌曲。
他推门走进去,少女穿着平平无奇的运动装,懒洋洋地趴在自己的床上,金色的长发被开到三档的电风扇吹成飞扬的日光;那双纤细地小腿翘在半空,随着音乐节拍轻轻摇晃。
“啊,大变态你回来了,”伊莲娜·格列维奇回头瞥了他一眼,她嘴里叼着一根精装阿尔卑斯棒棒糖,“我进来时这个移动硬盘就连在电脑上的,我就想看下你是不是在硬盘里藏了什么未成年coser的激情自拍视频,不过还没翻到,只找到一些品味还不错的歌;你到底把那些视频藏到哪个文件夹里了?”
她见到原鹤的第一句话就是在不怀好意地质问,连一句问好都没有;她毫无顾忌地拿了原鹤抽屉里的棒棒糖,又毫无顾忌地自己玩起了原鹤的电脑;仿佛她已经在这个地方住了很长时间,从来没有离开过。
“伊莲娜……”原鹤却站在门口,讶异得几乎僵住了,“你怎么在?”
“怎么,不欢迎我?”伊莲娜把棒棒糖咂出啧啧的声音表示不满。
“不,我的意思是——你不是应该在新西兰吗?”
“我不是太喜欢那里,就又回来了。”伊莲娜仿佛漫不经心地说,“我几乎从出生开始就一直住在庇护所中立都市,忽而离开,不是、不是特别适应。”
伊莲娜的解释显然并不是特别充分。原鹤自己在脑海里脑补了一些理由,譬如说“无法接受自己必须把一个几乎陌生的女人唤作母亲”、亦或是“无法接受那个看上去一无是处的小白脸代替了我父亲的位置”,不过很难相信这种听上去就像国产三流青春电影女主角无理取闹时用的狗血理由会是那个很知道体贴人的伊莲娜·格列维奇的想法。但既然伊莲娜漫不经心地敷衍了这个问题,原鹤也没有追问下去的理由。更何况她要到店里,苏霍伊和厄普肯定都是同意了的,自己也不太好像“哎呀,伊莲娜呀,你可要考虑清楚呀,无论怎么样和自己的母亲一起生活对你来说肯定比和我们这些不知哪天会死的短命鬼一起生活要好呀。”这样唧唧歪歪地劝说伊莲娜再仔细考虑一下。
“欢迎回来,小不点儿。”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微笑着说。此时应该做得,似乎应该就是这样欢迎她回来。
“噫,你笑得为什么那么恶心?”伊莲娜不满地皱眉,她拿起放在床上的卡其色鸭舌帽反戴在头上,像是要用帽檐遮住原鹤瞅自己的视线。
八月的庇护所中立都市,除了熔岩般金色之外,似乎又多了一些新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