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天空,从西方开始坠入黑暗。
黎约城庇护域外,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外城”,居民们都早早地回到了屋子里。唯有在那里,他们才能有那么一丝安全感。
街道两侧用于照明的烛灯已经很久没有亮起过了。
唯独城主的府邸灯火通明。从三层窗户中透射而出的橘色光芒,让这座标志性的圆顶建筑俨然变成了黑暗中的灯塔。
此时,府邸三层的餐厅内,副城主斯米格与黎约宪兵队总队长劳瑞斯相对相对而坐。两人的中间,是一张足有六七米长的大理石餐桌。
桌上摆放着几盘热气腾腾的菜肴,除此以外还有一大盆水果。
宪兵队的总队长劳瑞斯是个显得有些苍老的男人,他两腮的胡茬已经发白,鬓角也染了霜。不了解的人,都不会相信他未及半百。
“感谢城主大人的邀请,只是……”劳瑞斯面有迟疑之色,“请问斯米格阁下,他本人的情况如何了?”
斯米格叹了口气,道:“今早领队会议结束,情况突然变差了。”
“怎么会这样?”劳瑞斯不由得攥紧了桌沿垂落的餐布。
“具体情况我也不明白,只是城主大人的情况一直都不够稳定。”斯米格摇了摇头:“谁能想到呢?否则,葛立顿阁下绝不可能缺席由自己发出的晚宴。”
劳瑞斯望着面前可谓是丰盛的佳肴,却没有什么胃口。
“虽然我不想承认,但这座城市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劳瑞斯本想说“危险”,不过想了想还是用“压力”来代替了。
斯米格抚摸着右手食指上的黄金戒指,笑着摇了摇头:“确切地来说,是岌岌可危才对。”
闻此,劳瑞斯的眉头一紧。
“总队长阁下,我并不是想要说些丧气话。”斯米格说道:“黑锋兵团击破恩茂的消息不会成为一个秘密,而是会在明天成为传遍整座城市的新闻头条。”
“如果说庇护域内的情况尚可,那么您瞧瞧这外城,几乎已经变成了死地。”他的视线越过对面的劳瑞斯,看向了墙壁上的圆窗。
窗外,霞色如血,更远处则是无尽的漆黑。
“大部分的居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要说唯一还拥有的或许是‘存活下去’的信心。然而,这所剩不多的信心又能够支撑到几时呢。”
“黑锋兵团的到来会加速这种信心的垮塌。”斯米格收回了视线,与劳瑞斯相对,“而当人们彻底崩溃,这将是一个几乎无法应对的危机。”
劳瑞斯望着斯米格,缓缓道:“高墙倒塌,原因不一定在于外力……吗。”
斯米格做了个手势,唤来一名仆从将盛着葡萄的盘子端到劳瑞斯的面前。
“城主大人怎么看?”劳瑞斯褪下手套,交给了仆从。
“从频繁的召开领队会议就可以看出来,葛立顿阁下非常急迫。”斯米格说道:“今早的会议,全部九位领队都表示,接下来的一战无可避免。”
“我们已经没有继续踞城而守的资本了。”劳瑞斯对会议的结论丝毫不感到惊讶。
作为黎约宪兵队的领导者,劳瑞斯在这个位置上待了超过二十年。即便没有在军队当差而练就的战略嗅觉,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座城市。
黎约的一切都已经到达了极限。
每天,都有因坏灵而堕化的人出现。宪兵队设立的集中收容所已经严重饱和,对于堕化者,宪兵队已经不再进行管制收押,而是就地处决。
另外,药品的稀缺让扮演“救命稻草”角色的净灵片的价格一路水涨船高,事到如今只有那些手握重金的本地贵族才能够负担得起稳定供应的费用。
尽管并非所有人都遭受坏灵困扰,但由此而来的恐慌与消极情绪已经在城内蔓延许久。
接下来或许就会如斯米格所说,恩茂城被一击即溃的消息很可能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说还存在一丝希望的话,就只能够在一切变得无法挽回之前,由黎约城内的部队主动迎敌。
“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过于理想化的决定。”然而出乎劳瑞斯的意料,斯米格却是如此回应。
“如果继续据守,黎约必然完蛋!”劳瑞斯以手指敲击桌面,“甚至不用等到末地兵团推倒我们的城墙。”
“那么,在已经无法得到更多支援的情况下,面对以逸待劳的末地兵团,我们又有何资本出城求战。”斯米格一边说着,一边熟练地用刀叉将鸡胸肉剔入盘中。
“至少不会让人们觉得我们在坐以待毙。斯米格阁下!”劳瑞斯提高了声音。
明明在讨论一个关乎生死存亡的重大问题,这位副城主阁下居然还能够这般悠哉,这让宪兵队总队长十分不满。
事实上,从晚餐的开始,劳瑞斯就感觉到非常违和。
城主葛立顿勋士因病休养,作为受邀宾客也不该再入席晚宴。然而,副城主斯米格不仅来了,而且还以邀约者的姿态坐在了餐桌的一端。
而劳瑞斯自己也是受斯米格的再三邀请,说有要事商量,才没有继续推辞。
结果,斯米格却没有一种对待要事的态度。不仅如此,他的发言听起来更是出乎意料的消极。
听上去,似乎就差说出“投降”二字了。
这让二十多年来一直选择驻守黎约的劳瑞斯感到极为不适。
至少,在他的认知中,身为城主的葛立顿勋士是绝对不会以仿佛旁观者的无谓态度去说起这件事情的。
毕竟二十多年来,那位大人一直在带领着这座城市。哪怕是邪王的大军兵临城下,葛立顿勋士依然有着无比的决心,力保黎约的城墙不倒。
可是,自从大半年前城主大人染上了怪病,身体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够召集领队们主持会议,坏的时候又卧床不起。
自那开始,劳瑞斯感觉到,城市的一切都在变糟。不仅是普通百姓和部队士气低迷,如今连城市的行政高层中都刮起了消极之风。
副城主斯米格,便是其中一位颇具代表性的人物。
“啊,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劳瑞斯阁下。”斯米格看出了劳瑞斯的不满,面带歉意地笑了笑,“确实,我们不能够坐以待毙,毕竟我们的身后还有帝国的百姓。”
说罢,他招了招手,一名仆端来一只墨绿色的窄口酒瓶。
“紫都本地酿产的芙琳斯威星。”斯米格笑着问劳瑞斯:“阁下尝尝?”
劳瑞斯已经没有了用餐的兴致,他两手撑着桌沿,缓缓地站起身,随后向着副城主颔首致意:“抱歉拂了您的好意。只是,宪兵队还有一些要事需要处理,在下不便久留。您也知道,明天过后,可能就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们坐下来谈话了。”
“嗯……”斯米格抬手抚弄着上唇的那撮卷胡,“我很欣赏您负责任的态度。事实上,是我占用了您的宝贵时间,应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
劳瑞斯摇了摇头,然后从仆从那里接过手套与外套。再次向斯米格致意过后,他便大步走出了餐厅的正门。
走出城主的府邸,两位随行的宪兵队队员立刻迎了上来。
“总队长阁下!”他们行了个礼,却在同时发现总队长从头到脚透着一股怒气。
两人的声音顿时小了下去。
劳瑞斯的火爆脾气众人皆知。尤其是那些老队员,他们都一定记得曾经这位总队长有多么暴躁。
只是当官当久了,劳瑞斯也不会像一个愣头青那样毫不掩饰地将情绪表达出来。
然而即便如此,他对斯米格的不满也已经到达了顶点。若不是顾忌到黎约的高层关系已经足够混乱,他恐怕会指着对方的鼻子破口大骂。
这个斯米格,若不是当初受葛立顿勋士提携,现在他的尸体可能都已经烂在了臭水沟里。
劳瑞斯这样想着,将烟卷塞进嘴里。
他再次回头,看了一眼笼罩在灯光下的城主府邸。
但愿这家伙别做投降派才好。劳瑞斯低低地哼了一声,随后吐出一片烟雾,坐进了去往宪兵队基地的马车。
……
目送着劳瑞斯的马车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斯米格才离开窗边。
“这就是身为军人的原则吗?”斯米格单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瞧瞧刚才那样儿,恐怕我多说一句,他都会扑过来把我掐死。”
“哦呵呵呵!”他忽然笑了起来,“这些人一个个的,都是那么顽固!他们难道不知道,这座城市就要完蛋了吗?”
说罢,斯米格缓缓地走到餐厅的另一端,就这样久久地凝视着墙壁内的炉火。
某一刻,这里只能听到燃烧着的木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告诉我,怎样的蠢蛋才会想要去打一场毫无胜算的战争?”忽然,斯米格转过身,向着空无一人的餐桌张开双臂。
他睁大双眼,目光扫过一个个无人的座位,就好像那里有他最忠实的听众。
“不不不,你们都太愚蠢了。你们不明白,末地兵团是不可战胜的,赛里斯更是不可战胜的!”他仰起头,朗声说道,“知难而退才是聪明人的做法!但是聪明人又不能太多,否则谁来牺牲呢?”
斯米格拿起酒杯,走出了餐厅,然后步上了通往顶层的石阶。几个路过的仆从看到副城主大人,都低下了头,一言不发地退出了内厅。
“只要我们不去与这强大的力量对抗,那么就可以少些牺牲,难道不是吗?”斯米格念叨着。
阶梯旁的一排排烛灯摇曳着火光,将斯米格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看上去有些扭曲。
“但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我的想法,我们大可不必这样折腾。”斯米格来到城主府邸的顶层,推开了这层唯一的一间房门。
黎约的城主,葛立顿勋士正平躺在床上,他的皮肤苍白如纸,而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几乎遍布手臂与脖颈的黑色坏纹。
最令人感到触目惊心的是,葛立顿的面部就像是一块被揉过的布,一道道褶皱如同龟裂。“呃……唔……”葛立顿紧闭双眼,微微转动脑袋,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嚯,到了治疗时间了。”斯米格立刻走了过去,从口袋里拿出一只透明小瓶。
他小心翼翼地将抖动瓶身,一缕淡淡的灰色雾气从瓶口飘出,然后飘入了葛立顿的鼻中。
“其智将缚于终日不散的薄雾。Lase va ment, controlar。”斯米格用他那有些蹩脚的发音念出了这句术文。
与此同时,葛立顿也不再发出声音,他身上的坏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消退。
城主大人终于睁开了眼睛。
然而,他的眼睛却是浑浊一片,就像是被覆上了一层雾气。
“城主大人,您感觉可还好?”斯米格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笑着问道。
“啊……”葛立顿半张着嘴,面无表情。
“哎,刚才啊我跟劳瑞斯阁下谈过了,他呐真是太顽固了。我说了些他不爱听的,就气得恨不得拍桌子走人。”
葛立顿缓缓地侧过脸来,望着斯米格。
斯米格耸了耸肩,继续说道:“可是啊,说到顽固,这座城市里谁也比不上您啊。”
“我,顽固……”葛立顿机械般地重复着这句话。
斯米格叹道:“是啊,你们都觉得还有希望。可我不这么认为……真的,我想说,放下那些该死的荣誉感吧,命才是最重要的。”
“继续抵抗,就是无人成活。相比之下,我宁愿选择另一条路。因为我们不能拿百姓们的命去赌一个不存在的可能性啊,您说是吗?”
斯米格伸出手,拍了拍葛立顿的脸。
“你……是对的。”葛立顿缓缓地说道。
“今早的会议,真是能把人气死啊。”斯米格无奈地摊了摊手,“明明您都说不应该继续造成牺牲了,可决死队的人呢?居然还要跟末地兵团决战。”斯米格凑到床边,在葛立顿耳边低语,“他们见您病了,可就不把您这位城主放在眼里了。”
“他们……他们……”葛立顿的声音沙哑,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们错……了。”
“是的!还好,您的身边有我这个聪明人。”斯米格满意地点了点头。
“只要您尽快拟出降书,我就能够联系末地兵团。到时候以此为筹码,他们的统帅将会答应我的条件,把黎约交到我的手上。这样,谁都不会死了!”
听到这句话,葛立顿忽然有了反应,抬手抓住了斯米格的胳膊。
“啊!”斯米格被这举动吓了一跳,立刻挣脱出来,向后连退几步。
“不……不……”葛立顿的手伸在半空,徒劳地抓着空气。
“还保有一点自我意识吗?”斯米格眯起了眼睛,“心司那家伙给的东西好像也不是那么靠谱。”
很快,葛立顿又处于昏睡状态了。
“不过他的心神已经基本处于我的控制之下了。再过些时日,写出一份降书,也不是那么难的事情。”斯米格笑了笑,端起了酒杯。
“那么,在我成为黎约新的城主之前,就委屈您继续‘带病’了。”
副城主大人摇晃着酒杯。杯中的酒,鲜红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