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城市,注定会有一些角落无法获得阳光的馈赠;于是,它们总是存在于那里,和这座城市一起,漠然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
狂奔的双腿突然被放置于墙角的茅草绊住。这个倒霉的年轻人在和地面接触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希望。
“咚!”
他脸朝下,摔了个结结实实。
“哈哈哈哈,你们瞧啊!”从后头追来的一名青年指着他,哈哈大笑,“帕莱这小子,可真是有表演天赋啊。”
“是啊,不愧是马戏团的,天生的表演家。”另一人出语嘲讽,眼中满是不屑。
“我没有招惹你们吧?”帕莱擦干嘴边的泥渍,说道:“你们这样做难道是出于有趣吗!”
“啊,当然了!”为首的青年上前一步,“当然是有趣了。”
他一脚踢在帕莱的胸口,后者闷哼一声,滚出了两圈。
“听着,你是个垃圾。”这青年说道,“能够被我们消遣,是你的荣幸。”
“啊!!”帕莱知道自己无处可逃,干脆站了起来,怒吼一声扑向了那青年。
青年没想到帕莱居然敢这样做,措手不及,愣在了原地。于是,帕莱很轻松地撞倒了他。
“唔啊!”那青年跌倒在地,吃痛叫了一声。
“布鲁特,马尔斯!你们两个在干什么!快点给我打死这个混账!”青年被帕莱压倒在地,动弹不得。
帕莱正要挥拳,却被一旁赶来的布鲁特给一脚踢翻。
随后,马尔斯上来也是一脚踢在他的腹部。
因为剧痛,帕莱整个人都蜷缩了起来。
“该死的玩意!”青年站了起来,看着自己一身价值不菲的外衣已经沾上了脏水,气得眼睛冒火。
三人你一脚我一脚,而被围在当中的帕莱只是双手护着脑袋,弓着身子。浑身都传来痛楚,这让他觉得天旋地转。
神智恍惚间,三人那不堪的咒骂声却依旧清晰。
“帕莱·斯米格!你还以为你们家是贵族吗?不,让我来告诉你吧,你们斯米格家不过是个在黎约边缘地带盘踞的落魄户罢了!”
“而我们拉瓦德家,管理着整个第七街区的银行!我的父亲是一名真正的勋士,在未来我也将继承这个头衔。”
“你懂了吗?我是真正的贵族,你不过是个……”说到这里,这位拉瓦德少爷顿了一下。
“噢,不好意思……”他露出一个残酷的笑容,“我忘了,斯米格这个姓氏已经不存在了。诶,你们家的人都是怎么死的?”
这大概是帕莱有生以来听到的最恶毒的话语,他觉得血液直往脑袋上涌。
管他是什么贵族少爷,帕莱恨不得亲手掐死他。
但是,他也深知自己的无力。此刻除了挨打,什么也做不到。
正如拉瓦德家的少爷所说的那样,斯米格家族曾经也是贵族。
只不过,他们一家祖上并不显赫。直到帕莱的父亲因为参与了帝国对蔷薇联盟的第二次战争,在战场上有些功绩,最后才以骑士的身份受封。
与那些黎约本地的世家相比,斯米格家的历史短的可以忽略不计。这也成了这些贵族们时常调侃帕莱的理由。
在他们的眼里,帕莱并不是贵族,只不过是个撞了大运的家伙罢了。
瞧瞧,他成天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学啥啥不会,这不是废物又是什么?
如果说,坏灵没有降临到斯米格家,那么他或许还能平平淡淡地过这一生。
短短的一夜之间,帕莱的母亲和兄长的身上都出现了触目惊心的黑色坏纹。为了隐瞒这件事情,他们一家人守口如瓶。
但不巧,那一天,帕莱的兄长最终堕化,变成了一个失去理智的怪物。帕莱的父亲手上握着那把跟随他上过无数战场的剑,却不忍心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
消息走漏了。宪兵队很快到来,当场诛杀了帕莱的兄长,并带走了帕莱的母亲。
至于他的父亲,因为这件事情成天郁郁寡欢,神志恍惚。
“我去找他们回来。”
有一天清晨,帕莱的父亲突然毫无征兆地对他这样说,然后就出了门。
帕莱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再后来,黎约本地一个拥有勋士头衔的豪门强购了斯米格家的领地。帕莱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办到的,按照帝国律法,只要斯米格家的贵族头衔没有被收回,对方就应该无权这样做。
但是,斯米格家主已经不在了,帕莱和年幼的弟弟在强权的面前无法发声。在遭到数次威胁后,帕莱选择了放弃。
自始至终,标榜公正的城市宪兵队都没有来解决这件事情。
那是帕莱第一次懂得了权力的可怕。
离开了领地,他便带着弟弟,去往了黎约城。
之后的日子黯淡无光。初时帕莱打算做一个说书人赚点钱,但是没有人愿意听他那冗长的故事;后来又打算去铁匠铺当伙计,但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他很快被扫地出门了。
更糟糕的是,弟弟得了病,无从治疗。
帕莱曾抛弃所有的尊严,跪在街边,乞求过路人的施舍。他也曾背着弟弟前往各大诊所,却不被允许进门。
他也开始变得恍惚。有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这个世界好像并不会接纳所有人。
帕莱最后的至亲,他的弟弟,最终被葬在了一个阴暗街角的废弃垃圾堆里。
终于变成孤身一人了。
那之后的生活对帕莱来说像是一场诅咒,但他从未想过去寻死。相反的,他开始非常害怕死亡。
或许,在经历了四位亲人的结局之后,帕莱有了新的思考。至少,他明确地知道,自己不想悲惨地死去,连尸体都无处安放。
帕莱时常躲在角落的阴影中,漠然地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
手中空空如也——没有钱币,没有食物,没有药品……但是帕莱内心很清楚,他真正缺少的是什么。
权力,和与之相匹配的地位。这,是拥有钱币、食物、药品及其他一切的前提,也是他走出阴暗角落,不再遭人唾弃的唯一出路。
“你们在做什么!”
当葛立顿城主的声音响起的时候,帕莱已经快要昏过去。
视线模糊间,看到那些趾高气昂的公子爷在城主大人的面前诚惶诚恐的模样,他并不惊讶。
在他看来,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因为这就是这个世界的法则——权力带来地位,而高位使人仰视。
所以帕莱·斯米格一直都很感谢与葛立顿勋士的相遇。不仅仅是因为那一天救了他的命,同时那次相遇也给了他一个机会,让他去追求他想要的东西。
……
葛立顿勋士对帕莱·斯米格这个无家可归者展现出了最大的善意,将他接入城主府中住下。
对于失去至亲的痛苦,城主感同身受,因为他的独子便是在帝国与蔷薇联盟的第三次战争期间战死。
他看到帕莱时,便觉得这个年轻人在眉眼间与自己的儿子有那么几分相像。
尤其是还有那满嘴的胡茬。
不愁吃穿的生活对帕莱来说过于奢侈和梦幻,但是他不愿意多想,甚至开始相信这是至高神对自己的怜悯了。
不过,帕莱没有成为一个好吃懒做的人。他懂得回报,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来帮助葛立顿城主处理一些琐事。
渐渐的,他的才能显露了出来。他能够毫不费力地斡旋于官员之间,准确地撰写公文,在处理事务时异常地沉稳老练。
在葛立顿看来,帕莱天生是一块做管理者的料。只不过,过往的遭遇让他坠入了痛苦的深渊,以至于暂时埋没了那些才能。
“帕莱,我希望你能忘记过去的种种。”某天,葛立顿将他叫到主厅,郑重地说道:‘从现在起,你担任我的副手。’
“呃,请问阁下,副手是……?”帕莱小心翼翼地问道。
“城主也需要人分担事务。”葛立顿说道,“那个人就是你,帕莱·斯米格副城主。”
帕莱诚惶诚恐地推辞。但是葛立顿下定了决心,他看到了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潜力。
“……既然这是阁下的要求,在下只有遵从了。”帕莱终于低下了头。
彼时的帕莱,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什么都不懂的落魄青年。他早已学会用一张脸来掩饰所有的情绪。
副城主吗?呵呵呵,似乎……离那个位置又近了一些呢。
……
不知从何时起,帕莱爱上了酒。
以前在家中,他从不喝酒,而在与葛立顿勋士相遇之前,他经常会从垃圾堆里翻出一些酒瓶,那里面残留的都是已经发酸发臭的液体。
帕莱忘不了自己在城主府邸喝的第一口酒,尽管那瓶酒并非有多么名贵。
那种穿越鼻腔的浓郁气味,以及缠绕于舌尖的甘甜,令他不能自拔。
“以前我从来不知道,酒是个好东西啊。”
副城主开始尝酒,之后又开始收藏名酒。不过,说是尝酒,也只是偶尔陪城主喝上了两口罢了;而所谓收藏,只是在自己房间的矮柜里摆上那么三五瓶而已。
再后来,那些本地的贵族还有一些官员,来拜访副城主时都知道会带上一瓶好酒。
帕莱·斯米格时常感叹,曾几何时自己绝对无法想象如今的生活。
他拿起一只酒瓶,用手轻轻地摩挲着。
在他眼中,这便是权力,是地位,是他梦寐以求的东西。
……
很多年后的那一天,当帕莱·斯米格站在黎约的城墙上,望着远方那黑压压一片的邪种军队时,他永远也忘不了当时的震撼,和支配身心的恐惧。
“投降,或者死。”
高举一面金色鹰爪大旗的敌方使者,在城外传达了统帅的意志。
城墙上的所有士兵,包括帕莱在内,都感受到了从末地兵团的后方某处,传来的难以言喻的强大威压。
那是北巍国顶级强者,“战场皇帝”吾獠的所在。
那个时刻,他们毫不怀疑对方可以轻易击垮己方的防御。
纵然葛立顿城主英明的指挥一直是防守的最佳保障,而黎约的百年城墙看上去也固若金汤,但帕莱总是无法摆脱那种恐惧。
他怕死,更怕失去一切,哪怕现在这个副城主的位置已经坐倦了。
这折磨着帕莱,令他夜不能寐。
他总是会想起自己那年幼的弟弟的死状,那逐渐放大的瞳孔之中印刻着对生者世界的眷恋,但绝对公平的海露玫因却不会因此有丝毫的迟疑。
他不想得到和弟弟一样的结局。自己是副城主,怎么能……那样随随便便地死在垃圾堆里?
当署名为“心司”的密信被送到帕莱的手中时,他居然获得了长久以来求之不得的放松。
“投降,或者死。”信中有这样一句原话,但是末尾还多了一句:“降,将拥有更多。死,会失去一切。”
帕莱仔细地浏览了信中的内容,和他的猜想也差不多一致。
对方无非是要求他与兵团合作,为渗透计划提供方便。
“不成,光是安插点人进来,一时半会儿起不到太大作用。”帕莱在回复中说,“葛立顿城主才是这座城市的主心骨,而忠于他的城市卫队,是需要被排除的首要障碍。”
“那么,我会为你提供必要的帮助。”
这是心司的回复。
“还有,你们需要掌握魂芯,那是突破庇护域的关键。根据葛立顿对我说的,黎约城有两座魂芯,一座在石墙地堡,这是明确的;还有一座在近郊,但具体是哪里,得你们自己查了,我也不知道。”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不是难事。”心司很快给出了回答。
“最后,我帮助你们唯一的条件是,黎约由我管辖。”帕莱在信中写道。
仅两天之后,对方的回复便来了:“吾獠阁下亲承。”
帕莱端起手中的那只小瓶摇了摇。他知道,一旦使用了这瓶中的东西,葛立顿城主将会遭到坏灵的侵蚀,很可能再也无法醒来。
“城主大人,一直以来我都很感激您。”帕莱喃喃自语,“您给了我太多了,而我……再也放不下了。”
帕莱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将小瓶收入口袋。
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桌前的一瓶酒上。
……“嗯,紫都名酿,好酒。”
摇晃着玻璃杯中的深红色液体,帕莱眯起眼睛,一脸陶醉地在杯口边深深吸气。
窗外的景物被覆盖上了一层灰色。阴雨天已经持续了数日,远处的楼房在大雨中显得有些失真。
当然,有一部分的建筑已经因为邪种的入侵而损毁。
但这些都不能影响到副城主品酒的兴致。
“对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习惯性地捏起了上唇那卷翘的胡子,嘴角也跟着上翘。
以后,在主厅摆上一个大橱柜,专门用来放酒。
想到这里,他又咂了咂嘴,回味着最后一丝余留的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