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雾未散。
整个黎约还处在一片寂静中。
与十几天前截然不同的是，这份寂静意味着安宁。
黎约的驻车站，位于城市东南部的第十街区。
这里是最大的交通枢纽。
来来往往，数不清的列车曾于自这里延展而出的轨道上疾驰。只是，轨道的修缮还需要不少时间，恢复通运的日子还未定下来。
广场上，停放着一排排的出租马车，它们是城市中最主要的交通工具。
而在广场的一角，一艘空艇，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
“呵啊，唔……”
弥可雅忍不住打了个呵欠，但是身为贵族的教养让她很快意识到不妥，赶紧抬起手遮住了小嘴。
她的长发没有被扎成马尾，而是披在身后。裹着一身大衣，睡眼惺忪，不时地揉着眼睛。
沃夜西看了她一眼，调侃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吗？”
“嗯？”弥可雅抬起头瞧了瞧，“太阳不是还没出来嘛……”
“我的意思是，第一次见你起这么早啊。”沃夜西苦笑。
“哼，那还不是因为你要回去了……”说到这里，弥可雅停顿了一下，脑袋也清醒了许多。
她撇了撇嘴，小声道：“没想到，第一个离开的是你。”
沃夜西不知如何回答，沉默了下去。
“嗨，小伙子，不用担心。”查子赫毕竟是最年长者，他见多了分别，因此总是会在类似场合扮演开导人的角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话没错。但回忆是可以被留下并保存的，我们都会带着它上路。”查子赫拍了拍沃夜西的肩膀。
“查叔讲话就是有哲理。这就是成熟的中年男人呀，真的是另一个层次。”蒂姬感叹道。
“丫头，你还调侃叔！”查子赫严肃地说道，“把‘中年’去掉！”
“那么就……成熟的五十多的男人。”
“为什么要强调年龄！哎，就是因为超龄，我才不得不退出决死队啊……”查子赫颇为无奈，“我跟你们说，我的枪法可是越老越妖！”
蒂姬说道：“查叔，这可不是坏事。你想啊，这样你就能早点和你女儿团聚了呀。”
“哎，出生入死的日子我早过到头了。关键是这么一退，没有工资可拿了，这才是我担心的啊。”
查子赫摇头道：“你们也知道圣城的房租有多么夸张……决死队的工资够高了吧，但是我每个月的工资几乎都花在了那间小屋上。”
“这……”其余人都没有成家，自然对养家糊口没什么概念。而查子赫还有家人要养，这其中艰辛，可能只有他自己能明白了。
“查叔，”弥可雅忽然说道，“你把地址写给我，你就不用担心房租的事情了。”
众人都是一愣。
“那怎么行!”查子赫立刻拒绝，“我的老脸还没有厚到能让你给我付房租的地步……”
“不是呀。”弥可雅说道，“把房子买下来就好了呀，哪儿还用交房租！”
“……”
“蒂姬姐，你呢？”沃夜西问道，“听说你要回到家族去了？”
“是啊。”蒂姬无奈道，“信件已经快把我的房间堆满了。那群老人，真是恨不得派人来绑我回去，真不知道他们又有什么打算了……”
蒂姬对于未来也是一片迷茫。
作为魂术师，她必然要不断精进自己的知识与魂术。可是身在一个庞大的魂术师世家，很多事情又不是那么的简单了。
这时，空艇的门打开了，安东一手提着便袍，从踏板上跳了下来。
“检查都做完了，小子，我们该出发了。”
沃夜西点了点头，目光扫过自己的同伴。
黎约，第九决死队，麦芽糖。
他转过身去。
“喂，沃夜西。”一直未说话的该伊特突然上前一步，叫住了他。
“嗯？”少年回过头来。
“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提醒你可别放松了！”该伊特举起拳头，“我会回老家，成为特级厨师。然后我就会放下一切，修魂！”
沃夜西挑了挑眉毛。
“我会比你更早一步突破的，到时候希望你不要三两下就趴下了！”该伊特伸直手臂，将拳头指向沃夜西。
沃夜西说道：“是么？我倒希望你把那身棺材板练硬一些，别再一碰就碎了。”
两人都一脸不屑地望着对方，片刻之后却又都笑了起来。
“走了。”
沃夜西说了一句话，然后目光与弥可雅相遇。
少女的眼神微微波动着，显然她想要说些什么，或者希望沃夜西说些什么。
可是，对于未来，现在的沃夜西无法给到任何确切的保证。那是只有在回到圣廷之后，才会得到的答案。
于是，少年抬起右手，伸出小指。
夜西……弥可雅先是一怔，随后嘴角轻轻地扬起一个弧度。她也伸出手，做了一个拉勾的手势。
沃夜西点了点头，转身走向了空艇。
“对了，你要记得写信报告情况，不管你在哪里！”少女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要是懈怠了，有你好看！”
“嗯？为什么？”
沃夜西刚刚回头，正见弥可雅便抛来一只小盒子，他赶忙接住。
“因为你是萌新！而我作为领队，有必要知道萌新的情况，就这样！”她说道。
沃夜西摇了摇盒子，里面传来“沙啦沙啦”的响声。不用打开，他就知道里面装着的是什么。
……
舷窗外，黎约的城市逐渐变小，最后隐没于晨雾之中。
即便此时，卫教骑士们的站姿依然端正，他们伫立于舱室的两侧，一动不动。
沃夜西看到他们就觉得头疼，这总会让他联想到赎罪营那闭塞的环境。
而骑士们看他也不是很顺眼。不仅因为少年是赎罪者，也因为他们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赎罪者能够像个跟屁虫一样黏在安凛·康菲亚的身边。
沃夜西和一名骑士互相抛了个白眼，然后转身走到了内舱室。
安凛正安静地坐在那里，眼眸低垂，纤细的手指衔着书页。
她注意到了沃夜西，于是合上了书本，抬起头道：“阿西，你来了。”
“嗯，嗯……我来了。”沃夜西又陷入了面对她不知说些什么的境地。
不过幸好他脑子转得快，便从口袋里拿出了那只银色的小盒。打开盒子，里面是橙黄剔透的颗粒，像是珠宝，颇为好看。
“麦芽糖，要尝尝吗？”沃夜西说道，“在天上耳朵会发胀，嚼一颗就好了。”
“谢谢。但是，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所以就先不用了。”安凛望着沃夜西说道。
噢……沃夜西立刻明白过来——身为大小姐，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确实不太雅观。
多亏了弥可雅的教育，沃夜西对这些属于贵族圈子的东西有了不少了解，此刻也不至于摸不着头脑了。
“什么事？”沃夜西在安凛的对面坐下。
安凛轻轻地摩挲着那枚古朴的戒指，问道：“当时，在第六街区与那只巨大的坏灵战斗时，我探知到了一种极为特殊的气息。阿西，不知你是否也有所感应？”
她所在意的，正是忒恩所说的“太古神明的气息”。
“嗯……”沃夜西回想了一番，“除了感受到坏灵的气息，我倒还真没什么特别的发现。”
安凛沉默了一会儿，道：“当时，你和弥小姐被困在那黑色的物质之中。当它破裂的时候，有一道金色的光芒升起，就在同一时刻，这股气息便出现了。”
沃夜西心里咯噔一下：金光？那不就是属于优尼薇尔的魂吗？
敏锐的他立刻察觉到了，安凛所指的“气息”，很可能也与优尼薇尔有关。
“呃，那应该是执剑者的魂。”沃夜西拿出了万能的理由。
“不会的。”没想到，安凛直接给出了否定的回答。
“为什么？”沃夜西有些心虚，但善于隐藏的他也不至于轻易暴露。
她语气平静，眼神也没有动摇。
“因为那个气息，属于神。”她说道。
嘶……沃夜西在心里暗暗吸了口凉气：安凛·康菲亚，这妹子居然连神的气息都能够察觉得到！？
放眼整个黎约，人们都还处在讨论执剑者的实力究竟几何的阶段；而她，居然直接点明要害，指出了真相——神。
在那场战斗中，有神的参与。
怎么回事？她怎么知道？
“好吧，或许安凛你作为虔诚的至高神教徒，的确能够感知到神的蛛丝马迹，但……我是没法子了。”
沃夜西无奈地摊开双手：“我也就在感知邪种的魂这方面，比较在行。”
安凛轻轻地叹了口气，移开了视线：“是呢，对别人来说确实难以理解。抱歉，是我问了奇怪的问题。”
“没什么。”沃夜西故作轻松地摆了摆手，随后顺势问道：“诶？不过你究竟有什么法子，能够感知到神？”
这时，安凛手上的戒指表面，那道裂痕之中微微一亮。
“一个朋友告诉我的。他很在意那些神明，已经很久了。”安凛说道。
沃夜西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以“朋友”一句带过，显然说明她并不打算详谈此事。
尽管沃夜西无法判断安凛口中的“朋友”是什么身份，亦或是否真的存在，但如果继续问下去，他自己的表现就会显得可疑了。
……
看来，以后在安凛的面前，那个瘟神的力量要少用为妙。
沃夜西站在舷窗边，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云片。
执剑者的事情现在也是沸沸扬扬的了，说不定那个阿莱文馆已经把消息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以后做事，还是要低调。沃夜西暗自点了点头。
突然，整个空艇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先前还站得笔直的卫教骑士们此时已经东倒西歪了。沃夜西没有去理会他们，而是直奔驾驶舱。
“喂，神父！你怎么开的……”沃夜西刚刚打算向安东发问，就看见一只庞大的鸟兽掠过前方。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这里会有骷颅鸟吗！”安东快速地拨动舵轮。
“那么你知道吗？”
“至高神在上，我知道个屁！”
“把门打开。”沃夜西说完，不再理会骂骂咧咧的神父，而是转身朝舱门跑去。
“小子，你做什么？”安东问道。
“那几个骑士处理得了这种会飞的异兽吗？”沃夜西反问。
“我会让他们给你呐喊助威的。”安东拉动旁边的长杆，叮嘱道：“门锁开了，你可注意别掉下去了！”
沃夜西冲到舱门边，将门拉开一道口子。
可以听到骷颅鸟刺耳的鸣叫。它展动黑色的双翼，正在围绕空艇的四周飞行。
沃夜西的眼睛紧盯这只怪鸟的脑袋——一个没血没肉的骷髅脑袋。
这玩意儿的硬度堪比金刚石，若是它一头顶上来，足以破坏这艘空艇的结构。
这家伙显然是在观察这艘空艇，随时会发动进攻。因此必须在那之前，在一瞬间，就杀了它。
卫教骑士们当然无可奈何，他们的剑只能对距离自己两米范围内的东西起作用。
但沃夜西不同，他是俢魂者，他有着能够操控魂武并远程杀伤的招式——飞星。
要注意，只能使用自己的魂，绝不能掺带有优尼薇尔的力量。沃夜西在心中告诫自己，他可不想被安凛逮个正着。
与以往一样，沃夜西张开五指，以右手召唤剑刃。
体内的魂，开始流动，并汇聚。
流动……
汇聚……
流动……
汇聚……
“嗯？”沃夜西愣住了。
魂武，并未出现。他的手中，空空如也。
怎么回事？
「噢，小家伙，都忘了告诉你了。」这时，优尼薇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沃夜西的心中有一种不妙的预感。
「之前，你在自身的魂耗尽的情况下，用咱的魂力填充了身躯，所以导致了一个咱也没想到的……副作用。」
灭世之神拉长了声音：「原先想告诉你，但你可能不会理解。所以这次正好有个机会，你也体会到了，咱就跟你实话说了吧。」
“说，我受得住。”沃夜西面无表情地回应。
「因为那个副作用，你的魂被强行改变了性质，现在就像一片散沙无法聚合，无法具现成型。所以呀，你没法使用那把剑了。」
“我似乎已经体验到了。那么，还有更惊喜的吗？”少年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大概……你也没法使用你的魂了。」
“……”沃夜西沉默了下去。
他试了一下，没反应。
又试了一下，没反应。
不信，再次试了一下，还是没反应。
没法使用魂了？噢！这岂不是说，我等于是变成了一个……从未修过魂的，普通人？
……
……
……
“我靠——！！！”
这无比嘹亮的呐喊，层层回荡，向着无垠的天空扩散而去。
正打算进一步观察这艘空艇的骷颅鸟竟是被吓了一跳，然后毫不犹豫地调转脑袋，扑腾着翅膀逃逸。
它很快便钻入了云层，消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