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看上去有些破旧的马车在道路的尽头停住。
“前面就是桥望镇,赶紧给我下去!”
车夫侧过身来,不耐烦地吆喝着。
听到声音,靠坐在车厢前的老人方才醒来。
“到了?”
“到了!”
“挺快的啊。”老人摸着满是胡茬的腮帮,满意地点了点头。
“呵呵,当然快了,没日没夜地赶!”车夫终于忍不住怒道,“早知道你这老头是要从桉湖行省跑到伯加行省来,我绝对不接这活!”
老人没有理会发怒的车夫,而是慢悠悠地将头顶的皮帽摆正。
“这一路上,我换了三匹马!三匹!”车夫竖起三根手指,然后又指了指自己:“我真恨不得把我自己也换了,爱谁来谁来!”
“那你还挺敬业。”老人说道。
车夫觉得自己快要被气死,连做好几个深呼吸。
“换马的钱够我一个月开销了,还有我这车轮也得修补,这些钱你最好付得起!”车夫阴沉着脸说道。
话刚说完,老人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子,丢给了车夫。
袋子一入手,车夫脸上便露出惊异之色。他连忙打开一瞧,发现里面是清一色的银石。
银石是高级货币,一颗的价值等于十个银圆。
粗略一算,这一袋里头怕是不少于一百银。
这老头难不成还是个有钱人?回想一下这几天的种种细节,尤其是他那总是慢条斯理的动作,搞不好还有可能是个贵族?
车夫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自己这暴躁脾气,莫不是得罪了人家?
然而一抬头,发现那老人已经走远了。
……
“桥望镇啊,多少年没来了?” 老人站在镇子的路口,环顾四周。
几个孩童追逐着嬉戏打闹,一溜烟从他的面前跑过。
“嗯……十多年了。”老人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然后沿着石砖道路向前走去。
整个桥望镇,只有一间酒馆,而那里是老人曾经最常光顾的地方。
厚重的门板关上时发出的吱嘎声,立刻便吸引了酒馆内寥寥无几的客人们的注意。
“啧。”老人在进门的瞬间便注意到了坐在墙边一桌的几名身着鲜血军团制服的人。然后,他很自然地抬起手,压低了帽檐。
“一杯兑水的麦酒。”他来到柜台边,对一名正在柜台后忙碌的胖老头说道。
“什么?”胖老头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来。
“你在开玩笑吗?我这里的酒从不兑水,何况是麦酒。兑水?就算是第一次来这里的客人,也不会说出这么好笑的话!你……”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住了。
“等等,你是……你是陆维耶?老陆!?”胖老头的肚子几乎顶在了柜台上,他盯着老人的面容,难以置信地说道。
“从你这迟疑的样子来看,大概我是已经老得让你认不出来了?勒卜?”被唤作陆维耶的老人在倚在柜台边,背向那些鲜血军团的军士。
“你确实是老了,但……”胖老头勒卜扳着手指,沉吟片刻,“十多年了,谁没点变化?像咱们这把年纪,离永冥渊已经不远了。”
“停。”陆维耶抬起手示意他打住,“我还离得远。”
“呵!你这张嘴倒还是那么不饶人。”勒卜拿来一杯麦酒,又拿来一杯水。
但是陆维耶却没有喝,他给勒卜递了个眼色。后者愣了一下,随后会意,视线越过陆维耶,落在了他身后的鲜血军团众人身上。
“他们?在镇上有大半个月了,没事就来这儿坐着,不知道来干啥的。”勒卜说道。
他忽然凑到陆维耶跟前,压低声音说道:“从那次悬桥堡事件之后,这么多年,这鲜血军团的人就跟组团来咱们镇上观光一样,一批接着一批。我觉得……肯定有些关联的。”
“老陆啊,你原先不也是军团里的?知道些啥不?”勒卜问道。
“不知道。”陆维耶很干脆地回答。
“真的?”勒卜明显不信,“我记得,你原先在悬桥堡不也住得好好的,结果那天突然失踪,后来就发生了那个事件……这是不是有点巧?”
“不得不说,那是一个很巧的巧合。”陆维耶点了点头。
“行吧,我也不跟你绕来绕去了。”勒卜小声说道:“我猜,悬桥堡的沃吉塔领主,说不定真的就像军团说的那样,是通敌叛国……”
陆维耶突然拿出一枚银石扔在柜台上。
“我赌十个银,你这猜想毫无道理。”老人摸着胡须,悠悠说道。
“我都快忘了,你是个老赌鬼啊!”勒卜哭笑不得,“行啊,今天碰见你这老家伙,我就来跟你赌赌,你凭什么说毫无道理?”
“你应该知道当年悬桥堡的结局。若悬桥堡领主真的通敌,而鲜血军团也已将其诛杀。那么,为什么在接下来的数年间,来到镇上的鲜血军团却是络绎不绝?”
这话把勒卜问住了。
陆维耶慢条斯理地端起酒杯:“悬桥堡已经变成了废墟,谁会对废墟感兴趣?你不会真觉得是桥望镇突然变成了旅游胜地?还偏偏只吸引鲜血军团的人?”
“还真是……说不通啊。”勒卜紧锁眉头,手却伸向那枚银石。
但陆维耶以更快的速度收回了银石。
“啧,十个银而已,对你来说不算什么吧。”勒卜瞥了他一眼。
“钱就是钱,不算什么?”陆维耶说着,很快喝完了酒。
他看了一眼身后,发现那些鲜血军团的人已经离开了酒馆。
“走了。”陆维耶这才将帽子向上提了提,然后转过身去。
“付钱!”勒卜指着他喊道。
“管够。”陆维耶侧过脸来。
“那你倒是给啊!”
“你刚刚不是赌输了么?”老人耸了耸肩,“十个银呢,你一杯酒才几个钱?看在咱俩也算是旧识的份上,你就不用给我钱了。”
望着缓缓关上的木门,勒卜呆了半晌。
“我……我,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
陆维耶可听不见酒馆老板的叫喊。
刚刚一出门,他就加快步伐,走上了连通桥望镇与悬桥堡的唯一道路。
通往山崖的道路边,依旧是那片熟悉的树林。比起数年前,似乎还要更茂盛些。
“嗯,可惜,没什么人来了。”陆维耶低头望着地面,自言自语。
一眼便能看出,泥土地上的脚印寥寥无几,更是不见车轮印,显然已经没有多少人会踏上这条通往悬桥堡的道路。
陆维耶正要继续迈步向前,忽然“咻”的一声,从旁边的林中飞出一支羽箭。
老人旋即停下脚步,将身子偏过一个小小的角度,箭就擦着他的身前飞了过去。
紧接着,又有两支箭射来。
陆维耶轻松避开,一挥手臂便将其中一支给捏在了手中。
“嗯,还上了药。”他看了一会儿箭头,然后面朝树林,道:“倒是有备而来。”
树林中一阵响动,四名身着鲜血军团制服的军士走了出来。
“得感谢你们没有在酒馆里动手,否则勒卜那老家伙得哭死。”陆维耶的目光扫过眼前四人。
“看来你已经察觉到了。”为首一人的打扮与其他人不同,他带着军帽,胸前还别着勋章,显然是一名军官。
“那么,束手就擒吧,叛徒陆维耶!”
“我若是真的想束手就擒,就不会躲你最初那支箭了。”陆维耶叹道。
“哼。”军官眼神一冷,“有道理。不过,虽然你一把年纪了,但是我也不介意让你多吃些苦头。”
“你介不介意是一回事,行不行是另一回事。”陆维耶道。
军官做了个手势,三名军士便抽出佩剑,冲了上来。
然而,陆维耶却不慌不忙,他抽出挂在腰间的木棒,轻描淡写地便拦下了三人的斩击。
“什么!”三人吃了一惊,但随即发动了更猛烈的攻势。
陆维耶一边抵挡,一边后退,直至退到了道路的边沿。由于这段是上山路,所以道路的一侧距离地面是存在一定高度的。
“看你往哪里躲!”其中一人刺出极快的一剑。
“当然往你后头躲了。”话音响起,陆维耶居然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还不待那军士有所反应,屁股上已经留下一个脚印,而他也因失去平衡而摔到了坡下。
另外二人一左一右,挥剑劈来。
“咚!咚!”
陆维耶手臂一挥,竟是以木棒将他二人的佩剑击飞了。
紧接着又是两脚,二人被踢中腹部,翻滚着栽下了坡。
最先摔下去的那个倒霉蛋刚刚站起来,不巧被俩天降之物砸中,直接晕了过去。
陆维耶看了一眼坡下,刚要转身,忽然感受到从身后传来的危险气息。
那军官不知何时竟然已经近身,并指如刀击向老人面部。而陆维耶反应丝毫不慢,以手中木棒相抵挡。
“嘭!” 木棒被直接削断。
军官眼神一厉,转眼又收回了手,一拳击向陆维耶的胸口。
陆维耶的表情稍稍严肃了些,因为他感受到了对方的魂力——这一拳不是普通的一拳,若是挨上一记,自己这老骨头非得散架不可。
空气微微波动起来,军官也在同时感受到了一股魂自老人的身体内迸发。
他感到自己这一拳似乎是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虽然很快便突破了,却依然让他的动作产生了瞬间的迟缓。
“魂之波动吗!”
军官明白过来,他的动作却稍稍一顿,而陆维耶趁着这个时机,以手中的半截木棒击在了他的肋部。
“唔!”军官吃痛,向后退了好几步。
陆维耶举着木棒,指着他说道:“偷袭我一个六十九岁的老同志,这合适吗?”
军官捂着肋部,面色阴沉地看着他。
“而且偷袭还不成。”陆维耶放下手臂,无奈道:“你这修魂是怎么修的?半吊子!正是因为你对魂的控制不够细腻,动作才会这么僵硬。”
这军官的嘴角都气得抽搐起来,心想我凭啥还要被你教育一顿!?
“我劝你好自为之。”陆维耶说完,便继续朝山上走去。
“好自为之的应该是你!”军官那低沉的声音传来,“亏你还敢出现在伯加行省!隆哲度副将已经下令,石墙军营出动了一半的干员,在全行省境内抓捕你!”
“谢谢副将重视。”陆维耶甩下一句话,“或许你不知道,今天我出现在这里,就是来跟老朋友道个别的。”
“什么?”军官愣了一下。
“明天此刻,我就已经在飞越国境的空艇上了,很快我就将呼吸到艾诺芬锡那香甜的空气。”陆维耶说道。
军官这才意识到,为何陆维耶如此有恃无恐——他要溜出国!而且显然是筹谋已久。
“好啊,你这个崇艾媚外的老混蛋!”军官破口大骂,“居然想要逃出格拉比!”
“难道等着被你们抓吗?”陆维耶露出一个微笑,“年轻人,就在刚刚,你们已经失去了抓住我的最后机会。所以,你还是好好反思一下你自己的行动吧。”
“是吗?那还真是……不能在这里放过你了!”
军官说着,突然张开右手五指,肉眼可见的暗红色魂气在他的掌心聚集,转眼便化为一把似月牙弯的大弓。
陆维耶吃了一惊:“噢?原来你还藏着这样一把魂武。”
“风箭!”军官并未拉弓,仅仅是手指轻轻勾了一下弓弦,便有一支暗红色的利箭以极快的速度射向了老人。
陆维耶没有料到,这箭竟然是凭空便射出,更是低估了箭的速度。
“咻!”
这一箭贯穿了他的左腿,陆维耶闷哼一声,不由跪倒在地。
军官冷着脸,缓缓地走到陆维耶的跟前。
“这还算不算偷袭?”他居高临下地问道。
“呵,看来是我大意了,没有……没有闪。”老人喘着气,“军团这些年,果真不乏后起之秀啊。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很重要吗?”
“好歹让老家伙知道,自己最后是栽在了谁的手里。”陆维耶说道。
年轻的军官沉默片刻,道:“朱暮维。”
“是么,嗯……”陆维耶低下头,叹了口气,“朱暮维啊,很多东西你还得好好学学。不仅是修魂,还得了解一下魂术才行。”
“嗯?这是为什么?”朱暮维皱眉问道。
“免得你下次再碰到我,连真假都分不清啊。”陆维耶话音刚落,整个人开始变得逐渐透明。
“什么!”朱暮维大惊,立刻伸手去抓陆维耶的肩膀,但是手刚刚一碰到,老人的躯体便像是被打散的烟雾,转眼便消散了。
以魂术制作的假身?这怎么可能呢?刚刚的战斗中,他不可能有机会施展魂术……
朱暮维呆立在原地,却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
如果说,他们所跟踪的这个“陆维耶”,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呢?
上当了。朱暮维终于发觉,他们落入了圈套。
陆维耶遭遇埋伏,却毫不惊讶,也就是说他早已察觉到了被跟踪的事实。
那么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准备。很有可能,在走出酒馆门的那一刻,真正的陆维耶便利用魂术做出了伪装。
不,或许更早,或许在进酒馆之前就已经……
“队长!那个叛徒呢!”跌下坡的两名军士互相搀扶着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的背上还背着那名被砸晕过去的同僚。
“那老东西,还真是狡猾。”朱暮维啐了一口,重重地哼了一声。
部下们立刻知道,这次抓捕是失败了。
“所幸,我们也没有白来这镇上,陆维耶果真是出现了。”一人说道。
“这次放跑了他,下次恐怕就没机会了。”朱暮维忽然说道。
“你俩一人留下来看着伤员,另一人随我回伯加!向副将大人报告,那叛徒打算潜逃他国。有必要对行省边境,还有各大空艇站进行严密监查!”
“明白!”
……
陆维耶站在悬崖的这一侧,望着对侧那已然破败的壁垒。
那是悬桥堡的围墙,十年前早已经成了残垣断壁。
记忆中的堡垒,已经变成了废墟;而曾经那座标志性的“悬桥”,也早已断裂。
面前的沟壑,隔断了桥望镇与悬桥堡之间的道路。
“从这破坏程度来看,很难留下什么有用的情报了。”陆维耶喃喃自语,“究竟是什么才会让一座堡垒被摧毁得如此彻底……即便是攻城火炮,也做不到这个地步。”
老人摇了摇头,摩挲着胡茬,陷入了沉思。
沃吉塔本人因军团的讨伐而被当场诛杀,而沃氏家族的其他人……也难逃噩运,毕竟他们面对的是鲜血军团的王旗大队,而那是真正在战场上攻城略地的正规部队。
一座领主的堡垒,与纸糊无异。
陆维耶从怀里拿出一张纸,目光扫过那上面一排排的名字。
这些名字上大都被划了一道红线。
“但愿……沃家的幼子还活着吧。”陆维耶的视线在纸张的末尾停留。
老人在心里这样祈祷着,收好了纸,又看了一眼对侧的废墟。
然后回过头,走入了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