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学生啊，哎……
皮欧侃站在窗边，目送着沃夜西和瑞嘉向着教学大楼的方向走去。
很快，碧星塔的钟声便回荡在整个学院。
这位在伯加大学院内担任教务主任近十年的中年男子，即便总是一丝不苟地处理着小山一般的文件，但是在听到钟声的时候，也会不自觉地放松下来。
但他很快又回到了紧绷的工作状态。只不过，与学院内的事务无关。
皮欧侃从壁橱内拿出了那件许久没有穿过的鲜血军团文职军官制服，然后就这么将衣服搭在手臂上，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
傍晚时分，“以剑之名”酒馆已经热闹起来。
酒客们聚坐在一起称兄道弟，即便他们每个人的身份可能都大相径庭。
卓维匝并不喜欢这样的氛围，于是他便花了更多的钱，要了一处用布帘遮挡起来的座位。
他的眼睛没有闲着，一直在透过布帘的缝隙，观察周遭的情况。
原来如此，那便是迅龙支团的办事点……
他望着里侧的铭牌。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谁能知道银猎公会名震大陆的八大上级团的其中之一，居然会有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办事点。
这里是有“小帝都”之名的伯加城，怎么着也该气派一点吧？
这时，酒馆的门被推开了。
卓维匝的视线立刻飘了过去。
一身象征着鲜血军团文职官员的制服在这酒馆内已然足够引人注目，甚至有那么一瞬间，酒馆内热烈的氛围都稍稍平静了一些。
皮欧侃没有管那么多，他扫视了一眼，发现了被掀开的布帘以及那后面的男子。
他在卓维匝的对面坐下。
“你是……卓维匝？”皮欧侃眯着眼睛打量了一番这个稍显陌生的男子，怎么看都觉得生分。
“老师……鲜血奉与王旗！”
卓维匝像一个真正的士兵那样，对自己的老师喊出了军团口号，并敬了一个军团礼。
皮欧侃的眼神中流露出欣慰和满意。
寒暄了一番后，他借着煤油灯仔细打量了一番面前的男子，却很难把他和记忆中活力满满的少年对上号。
瘦削脸上挂着不少伤疤，有的早已愈合，有的则还结着痂。
“这些年，在石墙的事不少吧。”皮欧侃望着他。
“您若是指琐碎的杂事，确实干了不少。”
卓维匝苦笑一声，掏出一支朱氏卷烟，递给曾经的老师。
“戒了。”
皮欧侃摆了摆手，卓维匝顺手将烟卷叼在嘴上，点火的手刚抬起来，又随即放了下去。
“堂堂干员做的什么杂事？”皮欧侃看得出卓维匝有些失意。
“当年，我坐在桌子边，一整天都在写无聊的内部新闻。”他说道，“后来，写出了一些名堂，就被派来伯加大学院教书。”
“鲜血奉与王旗。这样的我，有什么机会为帝国流血？”皮欧侃摊了摊手。
“那么，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皮欧侃本不想把学院里的那套说辞带到这里来，但这或许就是职业习惯。
“可您确实……是一位好老师。”卓维匝认真地说道。
“行了。多亏你还记得我这个老师，但我可不准备听你发牢骚。”
话已至此，卓维匝便不再多说。他身体前倾，十指紧扣，表情严肃。
“这座城市有什么地方出问题了。不瞒您说，我受到隆哲度副将的任命，负责相关事件的调查。”
他压低了声音：“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建议。”
“既然是隆副将的军令，又何必要跟我说。”听到隆哲度的名字，皮欧侃收敛笑容，褪去了几分热情。
“我现在只是学院的文职，他的机密我可没权限打探啊。”
卓维匝没有说话，而是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在桌面上张开，然后推到皮欧侃的面前。
“这是……”
“十二名因魂力暴走而死的受害者的观察与分析报告。”
“什么？”皮欧侃看着这份报告上详尽的描述，惊得说不出话。
“从一年前起，我已经连续追踪了多起魂力暴走事件，而那些无一例外与某种宗教性质的组织有关联。”
卓维匝吸了一口烟卷，道：“神皇，这个称呼属于该组织的领导者。”
皮欧侃立刻想到了最近石墙要塞四处张贴的公告。
“那些公告上所说的可疑组织，莫非……”
“是的，那是我与其他干员们讨论后得出的方案。这么做，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扼制该组织的活动，但是不能保证受害人就不会再出现。”
“为此，我要不会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揪出始作俑者。”卓维匝目不转睛地盯着逐渐变得焦黑的烟头。
皮欧侃看完报告，立刻便猜到了卓维匝所想。
“你需要一名真正的专家来做出准确的判断，而不是像这上面一样，没有实质性内容地堆砌文字。”
“而且说真的，就这鬼画符一般的字迹，如果在学院里我甚至不会让写报告的人通过文学课的考试。”
皮欧侃吐槽完，似乎是觉得辣眼睛，又把报告叠起来交给了卓维匝。
“正是。”卓维匝点了点头。
“我会向你引荐唐佩赫教授。”皮欧侃说道。
卓维匝有些奇怪：“教授？您是指学院里教书的……？”
“不然呢？这是教授的工作。”
皮欧侃当然听出卓维匝语气中的轻蔑之意。
“……在退出帝国魂学院之后，唐佩赫教授就来学院任教了，这份工作他已经做了三十年。”
“嗯……等等，魂学院！？”卓维匝一惊。
皮欧侃点了点头。
“请务必引荐给我！”卓维匝像是找到宝贝一样眼神发亮。
“永远不要看轻任何人。”皮欧侃说道。
“是！我很抱歉。”
皮欧侃似乎有些乏了，他打了个呵欠，活动了一下因为工作一天而酸痛的肩膀。
真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但他了解自己的学生——卓维匝那一副目光飘忽不定的样子，说明事情还没有结束。
“老师，还有一件事情。”卓维匝抬起头。
“只要不涉及石墙的机密。”皮欧侃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开口。
“邪种，已经被证实出现在了伯加市内。”卓维匝倒是毫无忌讳，直接就把核心机密吐露出来。
“邪种？在伯加？怎么可能！”
皮欧侃顿时挺直了身子。
他无法忽视这件事情。
邪种，数万年来都如人类的天敌，他们的存在，就是人类生存最大的威胁。
与北国的战争过去才不到一年，但是在过去的数年里，有多少人死在这些异族的手里？
皮欧侃的呼吸有些急促。
他可不会忘记，他们同一届从小地方加入军团的同期生总共23人，而在战争开始的前两年，他便看到有17人出现在阵亡名单上。
其中有几个，甚至和他一样只是文职。
不顾老师的震惊，卓维匝继续说道：“两个月前，它们就开始有组织地袭击人类，并且破坏帝国设施。”
“难以置信！西线难道是纸糊的？帝国军队和鲜血军团在那投入了一百多万人，还是无法保证后方的安全？”
“或许与北国无关，但也可能是北国暗中操纵的间谍行为。目前只发现了低等邪种，也就是一些小型兽形种在活动。”
“但它们的行动显然是有目的的，据我判断很可能有高等邪种在暗处指挥它们。这些还需要亲眼见到后才能深入分析。”
见皮欧侃低头消化着这些可怕的信息，卓维匝再次点燃了烟卷。
“所以呢？”皮欧侃忽然抬头说道，“这应该是隆哲度的绝对机密，我说过，与我无关。即使我曾经当过你的老师，在这件事上我可教不了你任何东西。”
卓维匝猛吸了一口朱氏卷烟，回乡草的馥郁气味稍微缓和了内心的苦涩。
“石墙里没有值得我信任的人，他们都是被巢穴保护的雏鸟罢了，跟他们打交道只会一事无成。”
“我早就说过，你这样的性格迟早会吃亏的，你应该尝试去信任……”
皮欧侃想说教一番，但又止住了。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
“我能够信任的，是您。”卓维匝说道。
“算了，先不谈这些。可你为什么不去向副将报告，让他出面部署大规模搜捕邪种的行动呢？”
卓维匝不语。半晌，等烟烧到手指，方才回过神来。
“如果缺乏证据就贸然上报的话，功劳就……”
“胡闹！”皮欧侃怒从心底起，“卓维匝，如果是你为了个人功劳而忽视公众的安危，那恕我无法私自提供这样的帮助！”
“我们必须暂时隐瞒真相！”卓维匝也下意识地吼了出来，但在意识到这是他曾经敬仰的老师之后，他的语气又缓和下来。
“老师，我这也是为了全城市民的安全，现在就向隆副将报告，就等于让所有人都有机会来掺和，事情……不会那么好办的。”
然后，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的意思是，军团的内部……真的有这么不堪吗？”
“到处都是官僚，我光看着他们就想吐。”卓维匝冷笑道。
“……不管是宪兵，还是城市卫队、制裁处这些家伙，还有几个真正地忠于职守？”
“不用查都知道他们在私底下把机密情报卖给银猎、圣廷，甚至我们的敌人——邪种！您可以去银猎那里打听试试，关于帝国的情报都很便宜……”
卓维匝将布帘掀开，指着不远处挂在房梁上的迅龙支团的铭牌。
皮欧侃沿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很快又摇了摇头。
“对抗邪种的重任，不是，也不应该是你一个人就能扛起来的。”
皮欧侃皱眉道。
自己的这个学生太爱钻牛角尖了，一旦钻进去，哪怕前方就是永冥渊，他恐怕也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如果真如你说的，那些杂种有组织地入侵，单凭你我之力也无济于事。邪种的行动如果露出马脚，巡逻的城市卫队也不会什么都不管。”
“那些累赘们做什么我可不管。”
卓维匝冷冷地说道：“我要抛开这些废物，独自找出最关键的信息，也就是邪种们的盘踞地和行动目的。”
“‘成为最锋利的矛，然后一击致命’——这不正是当年皮欧侃老师您教导我们的吗？”
“况且，”见皮欧侃眼神中有所动摇，卓维匝又说道，“三十年的勾心斗角，就算是隆副将，那份对帝国事业的热忱也该消磨殆尽了吧。”
听到卓维匝这样说，皮欧侃有些诧异地望着他。
“不要忘了，正是他当年为了晋升副将，才一手促成了雷舍堡事件！”
皮欧侃沉默了。
雷舍堡事件中，鲜血军团中出身贵族的六名军官获得了勋章和晋升，在一线浴血奋战的平民派军士却连授勋典礼都不被允许参加。
坊间传言说，这是隆哲度和贵族世家之间的利益交换，深感耻辱的平民派们也都对此深信不疑。
“无论于公于私，我都坚信自己决断的正确性。如果要为此献上生命，我卓维匝也在所不惜。”
皮欧侃神情复杂，他早已看穿了卓维匝的内心所想。
出发点毫无破绽，行动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很难拒绝这样的请求。
而更重要的是，皮欧侃想要帮助自己的学生。
就像他在学院里做的那样。
“请放心，我绝不会让老师涉险，只需要在外围接应即可。届时我破获邪种阴谋的功绩公开之时，就是我等平民派的胜利！”
皮欧侃苦笑了一下：“早知道要谈论这些事情，应该先要一瓶酒的。”
“老师，您以前只抽烟卷，可不喝酒。”卓维匝也难得地笑了一下。
“当遇上难题的时候，会的。”
皮欧侃觉得喉咙有些干涩，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上一次遇到这样的难题，还是刚刚来到学院的时候。我绞尽脑汁地想着怎么才能摆脱这该死的文职，去当一名真正的战士。”
卓维匝只是安静地听着。
“后来我觉得这样也好。虽然比起以前，现在的学生都太有个性了，别说管理教育，甚至有点儿跟不上他们，但……”
皮欧侃主任望着杯中的水面。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沃夜西和赫丝奈的模样。
“这样也挺好，一切总是在变化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