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三区一如既往地寂静。
在这里，数量庞大的矮房构成了一座巨大的迷宫，行走在小道上，总让人担心会在下一个拐角后就迷失方向。
在夜晚，想要辨认方向就更难了。
但这对赫丝奈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几乎熟悉这里的每一条巷道，甚至能挨个说出它们的编号。
反而是沃夜西，虽然在这里也生活了一段时间，也对记忆力很有自信，但他仍然不敢独自一人出门乱晃。
尤其是现在，若是没有两旁住宅窗户里漏出的烛光，完全可以算得上是伸手不见五指。
沃夜西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只能紧紧跟着前方的少女。
“我们现在在哪？”沃夜西仔细辨认着道路。
“36号道路，自北向南的第6个岔路口。”赫丝奈说道。
“什么？”沃夜西完全没有概念。
“哎。”赫丝奈停下脚步，叹道：“你说要送人家回家，但你连路都不认得，人家很没安全感啊。”
她故意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
“得了，你还是自称‘老娘’我听着习惯些。”沃夜西吐槽，却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尴尬。
从碧星塔上下来后，为了避免再遇到上次的事情，保险起见，沃夜西决定送赫丝奈回家。
但他没有考虑到自己对这片区域根本不熟悉的事实，所以现在反而像是赫丝奈在“领着”他回家。
当少年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赫丝奈有些惊讶，但她倒没有像往常那样一顿嘲讽然后拒绝。
沃夜西能够感觉到，她的态度确实有些不一样。
但他不能确定，这是否是因为契丝的事情对她造成的影响。
……
“契丝，她曾经是我最好的朋友。”
当时在碧星塔上，赫丝奈在长时间的沉默过后，终于平复了情绪，转过身来面对沃夜西。
沃夜西只是充当一名听众。
“我们做过很多有趣的事情，多到数不清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为什么能够总是那样开朗，而我不能，我不明白。”赫丝奈回忆着以前的事情。
“但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我喜欢和她在一起，这样连我好像也变得开朗起来了。”
“明明她才应该是学院里更受欢迎的那个。”
“可是为什么，大家总是会忽视她呢？而我，一直都是这样的脾气，你应该知道的吧，多么让人难以忍受。”说到这里，赫丝奈笑着抬起头看了沃夜西一眼。
沃夜西耸了耸肩：“无法反驳。”
“嗯，是啊。可那些男生，总是关注着我，女生们，也总是议论我。”
赫丝奈靠在栏杆边，仰头望着夜空。
“嘁，什么嘛，因为这张脸？还是这个胸？”她嗤笑一声，“男生喜欢，女生嫉妒，是这样吗？”
“咳咳，这个我不做评价。”沃夜西说着，瞄了一眼她的双腿。
说实话，这也是一双杀器。
“我突然觉得他们好奇怪，为什么关注这些没用的东西？他们都知道，我连魂都没有，无法修魂的人有什么关注的价值？”
“但是契丝呢？四年前，那年我们十四岁，她已经能够将魂运用得很好了。老院长说过，契丝是有可能在成年之前就达到初限的。”
寥寥几句，赫丝奈毫不掩饰自己对于修魂的执念。
“后来我和契丝吵架了。我们的关系那么好，居然也会吵架。”赫丝奈闭上眼睛，“然后我就没再见过她。”
“你没去找她么？”沃夜西意识到关键的地方来了。
“我赌气，没去找她，我想她来找我。”
赫丝奈停顿了很久。
“后来，我突然想明白了，是我钻牛角尖，是我错了。”她缓缓说道，“我想去找她。但是那一天，米丹学院大火，她在建筑里。”
之后，少女就没有再说下去，不过沃夜西也基本知道了。
话语间，赫丝奈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但是沃夜西却能清楚地感受到那种悔恨与难过。
……
佯装坚强，其实脆弱得像一张纸。
因为，我也正是如此——那一天，在悬桥堡发生的事情永远是身体里的一个洞。
我一直都装作遗忘，想要摆脱过去，但过去是不会消失的。
犹如梦魇。
所以，当赫丝奈再次见到契丝，却发现对方完全变了一个人，而且……身上所散发出来的竟然是邪种的气息时，这种感觉甚至会将人撕裂。
沃夜西望着她，眼中隐隐透出担忧，他太能够体会这种感觉了。
“你没事吧。”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嗯？”赫丝奈一愣，“什么事？”
“契丝，她的身上存在着邪种的魂……这恐怕不是一件容易接受的事情。”
“说不定只是搞错了，那不是契丝。如果是，我只想再见她一次，问清楚一切。”赫丝奈转过身去，再次迈开了步子。
望着她的背影，沃夜西不由地苦笑了一下。
她的表现比曾经的我，要坚强太多了。
……转过一个拐角，一阵呛鼻的烟草味道迎面扑来。
不管怎么说，这味道也太刺激了。沃夜西不禁咳嗽了两声。
“你怎么在这？”
前方，赫丝奈的声音传来。但是与之前相比，这句话显得毫无感情，甚至可以说是冰冷。
沃夜西觉得奇怪。
一盏油灯，挂在矮房的屋檐之下。在那被照亮的一小块地面，一名男子正蹲坐在那里。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衣服，头发乱得像是杂草。
“他妈的，那个老不死的让我在门口等，我还怕我就这么一直等到天亮呢！”男子丢掉了手里的一截烟卷，站了起来，“烂货，终于回来了啊。”
此人的言语粗俗不堪，沃夜西旋即皱起了眉头。
“是，回来了，你不如就死在外面吧。”赫丝奈冷冷地说道，然后便朝屋子的门口走去。
“嚯？”男子抬起脚，狠狠地碾着地上的烟头，“胆子挺大啊，敢跟老子顶嘴？”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赫丝奈的头发。
“唔，痛……”
男子却毫不客气，就这么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按在了墙边。
“放手。”沃夜西没想到在家门口还能碰上这种人，立刻便要上前。
“兄弟。”男子转过脸来，道：“玩到这么晚才把这烂货带回来，给了多少钱啊？我有点好奇。”
“什么？”沃夜西没明白。
“你回去吧，今天……就这样了。”赫丝奈咬着牙，对沃夜西说道。
回去？不对吧，怎么看都不能就这样回去啊。
沃夜西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赫丝奈骂道，“他是我同学，送我回来的。”
男子“啧”了一声，更加用力地将少女的脸按在墙上，怒道：“他妈的，我说呢今天怎么不是那个爱葬帮的老大带你回来，那就是搞到这么晚一分钱都没赚到咯？你他妈还有脸？”
“嘭！”
他话未说完，沃夜西已经一脚将他踢飞出去。
“虽然不知道你在哔哔什么，但是不要吵到邻居睡觉。”少年冷眼望着躺在地上的男子。
没有回应，显然此人已经晕了过去。
赫丝奈揉了揉脸颊，刚刚与那粗糙的墙面接触让她的脸感到火辣辣的刺痛。
“这谁啊？”沃夜西问道。
“我哥。”
“嗯？你哥不是刹菲安么？”
赫丝奈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道：“亲哥。哼，一个抽劣质烟卷抽到脑子坏掉的**。”
她居然还有一个亲哥，而且这亲哥的德行好像比汪查瑞手下那帮人还要糟糕……
“我大概能理解你为什么一点儿都没有要回家的意思了。”沃夜西说道。
“呵呵，理解了？这还没完呢。”赫丝奈摇了摇头。
“什么？”
这时，屋子内传来一阵“嘭嘭嘭”的响动，伴随而来的还有一个仿佛舌头打了结的声音：“谁啊，谁在外面瞎吵吵？死丫头回来了吗？”
沃夜西和赫丝奈对视一眼。
“我猜是你老爸？而且好像醉得不轻。”
“是。”赫丝奈挑了挑眉毛。
说罢，她拽着亲哥的裤脚，费劲将他拖到了门口。
“回去吧，别让他看到你。”少女说道。
“……”
沃夜西虽然不放心，但是他能察觉到赫丝奈语气中的一丝恳求。
即便当时被她的亲哥抓着头发，也只是一心想让我离开。大概，她是不想自己那乱七八糟的家庭被外人瞧见吧。
“好吧。可是……回去的路……”沃夜西看了一眼那漆黑的巷道，摊了摊手。
“所以说，我一个人回来就好了，笨蛋。”赫丝奈白了他一眼，然后拿出一张纸条递给了沃夜西。
“喏，到你家的路线，已经画在上面了。找个有灯的地方研究一下吧。”她说道。
沃夜西一脸惊讶地接过纸条。
“你怎么……”
“我去过你家，忘了？”赫丝奈甩下一句话，走到了门口，将门稍稍拉开一角。
“死丫头，你果然在外面啊，赫巴特呢？”屋内传来了醉鬼老爹的声音。
“他睡着了，跟死猪一样。”赫丝奈踢了踢脚边的男子。
“妈的，没用的东西！”
“……”
沃夜西将纸条放进了口袋，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星星若隐若现的，今天不是那么晴朗。
他正要离开，忽然听到赫丝奈唤了一声：“喂，沃夜西。”
“嗯？”
她从门口探出脑袋，却迟迟没说话。
沃夜西不明所以。
“晚安。”半晌，她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关上了门。
晚安？
总感觉，已经很久没有听过这句话了。
沃夜西笑了笑，然后转身离开。
……
第二天，赫丝奈依旧没有来上课。
沃夜西望着无人的邻座，倒是早有预料。
脾气这么倔的妹子，能因为自己一顿劝就改变，那才是奇了怪了。
于是，中午的时候，他便再次来到了碧星塔。
说起来，昨天我一路跑上去，但是到了后半程，呼吸已经全乱了，本就稀缺的魂也是几乎耗尽。
在那种状态下，想要维持四肢的协调已经非常困难。
但是，这反而给了他灵感。
这难道不是绝佳的训练场景吗？
日复一日地在离层里训练，沃夜西提高的是战斗的经验与技巧，但是他从未有机会锻炼自己的体能。
他总结过自己与强敌们的战斗，一旦陷入缠斗，自己往往处于下风。以往，他认为那是因为自己实力不够，但直到陆维耶提点，他才发现自己错了。
“那就是因为你体力不足，没别的。”老人这样说道。
“体力是一切的基础，无论是多么强大的实力，没有体力的支撑也难以发挥。而随着体力的下降，你的动作会变得迟缓，会发生变形，所以会产生更多的破绽。”
“知道吗？你小子每次打十几个拟态之后都气喘吁吁，而且斩杀时间越来越长，这就是体力不够的表现。”
沃夜西经过几番思考，完全认同老人的观点。
最难的战斗，往往发生在与自己实力相当的对手之间。毕竟，沃夜西不是莽夫，他不会自信到去挑战比自己强太多的对手；而如果对手比自己弱得多，那么根本不必花多少时间就能解决战斗。
所以，体力的问题，只会出现在势均力敌的情况下。
一旦体力不支，赢面就消失了。
沃夜西抬头仰望着钟楼，深吸一口气。
决定了，就用这个办法来提升体力。
于是，整个中午，他都在爬上爬下。
结果就是，因为不堪劳累，他在唐佩赫教授的课上睡着了，再次被班长记了一笔。
……
“唔！”
在睡梦中，沃夜西突然感到腹部一阵剧痛，整个人几乎是弹跳了起来。
睁开眼，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非身处教室，而是……空中。
是的，半空之中。
面前，是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庞。
“哟，主我。”那少年笑道，“别来无恙啊？”
沃夜西难以置信地低下头，望着这柄刺入自己腹部的暗金色直剑。
仆我缓缓转动手腕，沃夜西感到自己的体内传来了内脏被搅动的声音。
这难以言喻的剧痛让他差点儿晕厥过去。
“怎么回事……我明明没有沉里，你怎么会出现？”他吃力地说道。
“你以为你的内心世界只是受你的意志干预吗？错了，我也能。”
仆我冷笑道：“你能够从现实沉入内心，我也能从内心影响到你的现实，出现在你的梦境中简直轻而易举。”
什么？沃夜西愕然。他没想到，沉里居然可以是双向的！？
“废话不多说，该办正事了。”仆我缓缓地抽出了剑，与此同时沃夜西感觉到力量正在一点一点流失，连意识都开始变得模糊。
糟糕了，这多半是意识即将溃散的征兆。再这么下去，我就会消失，而代替我成为“沃夜西”的，就会是这家伙了！
“啪！”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行为，沃夜西双手握住了剑刃。
“呵呵呵，没用的。”仆我一脸嘲弄，“在被这柄剑刺中的瞬间，你就已经输了。”
他微微弯腰，在沃夜西的耳边低语。
“因为……只有这柄剑，才能杀死你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