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维匝站在皮欧侃的尸体旁，一动不动。
周围没有人说话，干员们等待了一会儿，便都各自散开，退出了房间。
只有朱暮维倚靠在墙角，默然地望着地面。
“哗。”
卓维匝突然伸手掀开了雨布。
皮欧侃就躺在那里，他闭着眼睛，面部却没有多余的表情。看上去，他在死前并不痛苦。
卓维匝的嘴角不断抽搐着，他半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
很难想象，自己的老师在全身上下布满缺口，几乎无一处完好的状态下，究竟承受了怎样的痛苦。
这种死法，说成是被虐杀也不为过。
“该死啊！”卓维匝怒喝一声，飞起一脚将椅子给踢飞。
“他妈的！混蛋！该死的神皇！该死的药管局！”他的双手颤抖着，心中溢出的悲伤与愤怒已经快要将他的理智给淹没。
朱暮维却没有阻止他。
他知道，卓维匝一向藏不住情绪，或许他可以暂时伪装，但面对爱戴之人的死亡，这种悲痛是无法抑制的。
而朱暮维要好得多，他非常善于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此刻没有大喊大叫。
但这不意味着他就无动于衷。
阴沉到极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如果说整个石墙要塞，还有谁是值得他朱暮维一等军士发自内心去尊敬的，皮欧侃必然是寥寥无几的其中之一。
即便他曾经是平民派的代表人物，即便他曾经与贵族派有着难以调和的冲突。
但，曾经的种种，不妨碍朱暮维做出自己的判断。
无论是在第四军团对蔷薇联盟的卓越功勋，还是在调任石墙之后对待情报工作的一丝不苟，皮欧侃都无愧于那句“鲜血奉与王旗”的誓言。
不仅如此，他甚至能够放下一直以来身为平民派与贵族派之间的成见，主动找到朱暮维，向他说明事情的缘由并请求他的帮助。
哪怕那可能会让他的学生卓维匝试图独揽军功的计划泡汤……
皮欧侃的心里一直有一杆秤，他分得清军团的公义与个人的私利。
这种清明，朱暮维感到由衷佩服，他自问当面对同样的选择时无法做到这样的果决。
卓维匝无力地跪坐在皮欧侃的尸体旁，扶着额头久久没有站起来。
“卓维匝干员。”朱暮维皱了皱眉头，说道：“该行动了。”
“什……什么？”卓维匝没有抬头，只是低声念叨了一句。
“你该不会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吧？”朱暮维提高了声音，“你就打算坐在这里哭一晚上吗？”
“少他妈啰嗦！”卓维匝一挥手臂，“你想怎么样！？啊？老师已经死了！已经……”
“是的，但不要忘记皮欧侃先生是为何而死！”朱暮维冷冷说道。
这句话让处于悲伤之中的卓维匝的脑袋恢复了一丝清醒。
“那个巴古尔说得已经很清楚了。”朱暮维走到门口，“而既然皮欧侃先生拜托过我要解决这件事情，那么我愿意看在他的面子上协助你。”
卓维匝缓缓地站了起来，他侧过脸来望着朱暮维。
“所以，如果你要继续坐在这里颓废，那么我会把你扔出石墙，因为你不配获得我的协助，就这样。”朱暮维说道。
卓维匝做了几个深呼吸，狠狠地一瞪朱暮维。
“我，要向石墙要塞申请启用一级调令。”他说道。
一级调令，在石墙要塞的各项命令级别中仅次于特级调令，一般用于解决大规模的冲突斗争，情况已经十分接近一场小型战争或是地区性的叛乱。
要启用一级调令绝不简单。
按照程序，如果说是要调动部队去包围药管局，那么属于特殊情况，按理来说应该要先经过石墙要塞高层的会议讨论，决议一致通过之后才能允许。
卓维匝说道：“药管局，圣温辛明知故犯，他们和邪种的牵连等同于践踏帝国律法。这狗日的绝非仅仅是违法的程度，而是反格拉比，反人类社会！”
“是的，根本不需要高层会议讨论。邪种，这是最敏感的神经。只要和他们搭上边，一级调令是基本操作。”朱暮维点了点头。
“你真的愿意协助我？”卓维匝问道。
“看在皮欧侃先生的份上，我以名誉担保。”朱暮维回答。
卓维匝再次换上了干员的制服，披上了披风。
离开之前，他再次看了一眼皮欧侃。深吸一口气，然后蹲了下来，缓缓地拉起了雨布。
嗯？
这时候，他手上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一下。
一件之前因为情绪失控，而没有注意到的事情——皮欧侃胸口的衣服有大量的血迹。
而作为制裁处干员的卓维匝当然认得这种血迹的形状，仿佛晕染开的颜料一般。这意味着，在胸口的部位一定有大量的伤口。
可是，皮欧侃胸前的衣服除了皱以外几乎完好。按照他胳膊上和腿上缺皮少肉的伤势来看，这里的衣服是不可能没有被损坏的。
卓维匝感到不解，于是他伸出手，轻轻地将皮欧侃的制服掀开一角。
他登时一怔。
胸口处的确有数块淤青，但没有想象中那般遍布伤痕。
唯一的伤口，位于左胸，很深，足以致命。
从形状来看，那是一道剑伤。
……
沃夜西把赫丝奈抱到了一辆马车上。
“你再怎么不愿意，我也不能抱着你战斗。”他说道，“所以你就别折腾了，好好待着。”
赫丝奈突然拉住了沃夜西的衣袖。
“他很危险，我感觉得到，那种魂不正常。”少女担忧地说道。
“显而易见，否则他就不是神皇了。”沃夜西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水。
“你有几成把握？能赢吗？”
沃夜西无奈地笑了一下：“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而是必须要赢。否则，你就见不到契丝，也无法摆脱神皇，那样就是我没有完成与你约定的事情。”
“约定的事情……”赫丝奈喃喃自语。
“我说过的吧，我会帮你。”沃夜西说完，转身离开了马车。
刹菲安抬头望着药管局五楼，那里是局长办公室的位置。
那里隐约有一个身影。
……
“赫西！”
当时，看到赫丝奈从栏杆上滑落，刹菲安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
但是，他没想到赫丝奈会主动放手，任凭自己掉落。
好在，沃夜西及时出现，否则少女必然当场殒命。
“沃夜西……”刹菲安念叨着这个名字，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愠怒的神情。
就是他，改变了赫丝奈，也改变了他对未来的预想。
明明是完美的容器，明明可以和自己一样成为超越那些凡人的存在，却在最后关头选择了放弃，甚至开始思考用“这种”方式来获得力量的合理性。
这绝非曾经的赫丝奈，她变了，变得不可预测，也让刹菲安感到不安。
“打扰你们了吗？”突然，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刹菲安转过身来，望着已经变成废墟的办公室墙面。
那里有一个窟窿，而中间则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看样子，你就是传闻中，圣温辛秘藏的那个实验体——一号吧？”刹菲安说道。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我有名字……”对方说道，“渴血。”
刹菲安打量了他一番：“你是白银种？”
“那还真是承蒙你高看了。”渴血倚靠在墙边，“你也高看了圣温辛和药管局。”
“什么意思？”
“你们人类可能对白银种没什么概念。这种级别的存在，已经足以夷平一座人类城市。”
“……他们可不敢让一个活生生的白银阶待在药管局里头，哪怕他们为了实验再疯狂，也不会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因为他们根本控制不了那个级别的邪种。”
渴血说着，以玩味的眼神望着刹菲安：“可见，为了将白银种的眼睛移植给你，圣温辛是下了多少血本。”
刹菲安表情平静：“你知道我的事情？”
“噢呀，好像稍稍扯得有些远了。”渴血耸了耸肩，“去吧，把你的事情完成。”
“什么？”刹菲安一愣，随后沉声问道：“你这是打的什么算盘？”
“正如你所说，我有我的打算，而我不希望被打扰。”渴血说道，“所以在你的事情结束之前，我就稍待片刻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房间，再次隐匿于黑暗之中。
……
刹菲安收回了视线。
一号，渴血，这家伙的存在一直都被圣温辛所隐瞒。即便是我，所知也十分有限。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非常棘手。
“呵呵。”刹菲安轻笑一声，“还真是一个热闹的夜晚。”
在他的对面，沃夜西站在那里，手握纯白色的破晓。
“不攻过来吗？”刹菲安说道。
“面对杖系的魂武，贸然进攻是无谋。”沃夜西道。
“有道理，但是你不可能站在这里与我对峙到天亮。”
刹菲安的眼神望向了远处的马车：“当然我也不会那么做。在你彻底改变赫西之前，我会亲手将你抹杀。”
“我并没有改变她。”沃夜西摇了摇头，“改变的是你，是你扭曲的面目改变了一切。”
刹菲安的眼神顿时变得寒冷：“你何以如此判断？”
“何以？”沃夜西道，“我见到了契丝，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刹菲安目光一滞。
契丝！？躲在马车后的赫丝奈一惊，不禁捂住了嘴以防自己喊出声。
果然是她！她果然还活着！可是，发生了什么？契丝究竟经历了什么，她又对沃夜西说了什么？
“这样啊，怪不得你看到我之后一点儿也不惊讶。”刹菲安望着地面，缓缓道，“是的，契丝，她知道一切。那场大火没有燃尽她的记忆，一直保留至今。”
“刹菲安，对力量的渴望让你变得面目全非。”沃夜西望着他，“你认为力量就是一切，所有人都像你一样渴望力量。”
“……你想要将这种虚妄的幻想强加在别人的身上。于是，你戴上了神皇的面具，将自己塑造成神，用那只右眼来实现你的幻想。”
沃夜西握紧了剑柄。
“你觉得那是恩赐，但没人指望这样的恩赐。四年前的契丝没有，现在的赫丝奈也没有。”
大雨倾倒在路面，沃夜西的声音很快消失在雨声之中。
“我想你应该说够了吧。”刹菲安抬起手臂，泛着绿光的手杖悬浮于他的面前。
沃夜西抬手抹去了脸上的雨水，然后眯起眼睛。
不断地放慢自己的呼吸，将注意力集中起来，直到忘记自己“正在呼吸”这件事情。
这个时候，全身都处于一种松弛与紧绷的中间状态。
感知变得前所未有地敏锐，连体内流动的魂力都能够感受，而眼前……雨滴下落的速度仿佛都开始变慢。
呼吸控制。这是陆维耶在修魂训练中教给他的最重要的技巧之一。
……“呼吸，那是活着的证明。当你还在呼吸，意味着你的魂也还在流动。感受它们，去抓住它们在某一瞬间的同步。”老人曾经这样说道。……
刹菲安难以置信地望着雨中的少年，迟迟没有挥动手中的手杖。
没有破绽？找不到……任何破绽？这简直匪夷所思。
刹菲安无法解释，为什么自己看到此时的沃夜西，潜意识里一直有一个念头——任何进攻都不会奏效，反而败北可能就在下一秒。
他无从下手。
他看了一眼手杖。我是在害怕吗？害怕可能到来的失败？不，我的力量，我的力量是绝对的……
刹菲安将手杖指向沃夜西。
幽绿色的火舌蹿出，转眼间便将沃夜西包围在其中。
“喂！沃夜西！”赫丝奈见状，不禁喊出声。
这时，绿色的火光之中映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紧接着，纯白色的光芒迸发，瞬间冲散了火焰，也让这片街道获得了短暂的光明。
沃夜西安然无恙地站在原地，他手中的破晓之上，缠绕着一缕白色的魂。
刹菲安无言，缓缓地放下了手杖。
“原来是这样啊，境界上的差距吗……”刹菲安低声叹道，摇了摇头，“你一直在变强，比我第一次见到你，在与汪查瑞他们的那场冲突当中所展现出来的实力要强得多。”
沃夜西没有说话。
又或者，他只是隐藏了实力也说不定。
“不过……”
刹菲安伸出手，缓缓地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黑色的立方体。
沃夜西当然注意到了刹菲安的动作，他的眼神顿时一凛。
那个难道就是契丝说的……
“好在，我还留了一张牌。”说着，刹菲安按下了神经立方的全部八个角。
这一刻，数十股不同的魂出现在了沃夜西的感知当中。
嗯？在药管局的里面？而且是在……地下？
沃夜西眉头紧锁，盯着药管局的大楼。
“咔咔咔！”
这一连串的巨响没有被雨声所掩盖，而是异常清晰。与此同时，药品管理大楼一层南侧的墙壁全都破裂开来。
废墟之后，出现了形态各不相同的身影。
兽形种！
沃夜西狠狠地砸了咂嘴。
虽然通过皮欧侃的笔记本上的内容，沃夜西知道药管局在暗中进行对邪种的非法研究，而且还保存有邪种的尸体，但……没想到药管局里的邪种还有这么多头活的！
沃夜西紧紧盯着刹菲安手中的立方体。
看样子，是神经立方的作用，它让那些实验体都听从了它的调遣，从休眠中醒来！
“这大概不是圣温辛的指示吧？”沃夜西问道。
“物尽其用罢了。”刹菲安说道，“毕竟，肖利昂还没来得及好好使用它呢。”
很不妙，这里是非常接近城市的中心地带，两个街区之外就可以到达东一区……
除非我在这里把它们全部斩杀，否则一旦有一头跑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但是，看这个数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拦得住啊！
刹菲安说道：“你知道你是不可能办到的，对吗？”
“少废话，总之我会尽全力阻止这些怪物。”沃夜西举起了剑。
刹菲安望着他，突然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看样子我们说的不是同一件事。”刹菲安说道，“你以为，我是在说这些邪种吗？”
沃夜西正觉得奇怪，突然发现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起来。
与此同时，脑袋剧烈地疼痛，这个感觉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强行闯入他的意识。
沃夜西觉得天旋地转，不得不将剑倒插入地面作为支撑。
“沃夜西！”赫丝奈远远地看到沃夜西的模样，心中顿时一突，她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
“你做了什么……”沃夜西捂着额头，咬着牙问道。
刹菲安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一个动作——他先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右眼，然后又指了指沃夜西。
眼睛！邪种的眼睛……瞳蚀！？
沃夜西立刻明白过来。但，这怎么可能？他明明刻意避开了刹菲安的视线，而且又在这样一个距离，瞳蚀为什么能够发动？
刹菲安轻抚面具，道：“你以为躲避视线就可以了吗？不，这只眼睛，根本无需捕获对方的视线就可以使用瞳蚀，这与你的意志无关，而纯粹是我的意志。”
“可恶，有这种事……”沃夜西已经明白过来，他低估了刹菲安的那只右眼。
刹菲安说道：“沃夜西，你的修魂境界的确在我之上，魂武的对决是你赢了。但是在这只眼睛的面前，你会变得不值一提。”
“所以我说，你……是不可能办到的。”刹菲安摇了摇头。
沃夜西没有听完这句话，眼前便突然一黑，意识很快地向下坠落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