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上,俢魂者是无法将自己的魂完全收敛的。
俢魂者只能够尽力去这样做,但理论上的结果永远无法达到那个真正意义上的“绝对”。
换句话说,之所以无法感知到一名俢魂者的魂,是因为感知者的感知力还不够敏锐,无法寻到那残存的那蛛丝马迹。
然而,还存在另外一种情况。
就是用某种方法,把自己的魂伪装起来。
……
加瓦特正是用了这种方法。
“呼!”
他蹲了下来,右手伸至耳根处,然后轻轻地揭下覆盖在脸上的薄膜。
这是一张完整的假面。
还好准备得周到啊。他心想。
这张面皮,正出自铸面师鲁赫冉之手。
就在不久前与鲁赫冉会面时,加瓦特提出需要一张假面。
这个要求,是单独提出的,同行的朱暮维和其他石墙要塞的干员们并不知晓。
因为从一开始,加瓦特就做好了单独行动的准备,他的目的是与陆维耶碰面,得到老人手中搜集到的关键资料。
他可没打算和石墙的人一起跟在卓真茨的屁股后面浪费时间。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加瓦特需要一个合适的伪装来确保自己在行动的时候,不会被石墙或是别的什么人阻挠。
巧的是,他的这个准备的确派上了用场。
至少在直到刚才的这段时间里,他成功地骗过了卓真茨。
若非如此,卓真茨甚至不需要爬上屋顶,就能确定那个在屋顶上探头探脑的家伙实际上的棘手程度远超在场所有的石墙要塞部队。
要是那样的话,在普利森这个小小的镇子上,炽狼将会直接使出全力来应对加瓦特。
事情将会变得难以收拾,这不是加瓦特的本意。
但现在,他松了口气。
“唰!”
加瓦特指尖稍稍用力,那张面皮就化为了粉末。
起码,成功地把卓真茨给引到了森林的深处。
这样一来,卓真茨没有在鲜血军团的面前露面,短时间内也威胁不到陆维耶的安全,一切就都还在控制之内。
接下来的问题就是……
……
卓真茨收回了感知。
果然,要在这个距离捕捉到他是不可能的。
加瓦特·奎纳多,御殿骑士。
这样的人物会出现在这小小的普利森,而且还是在石墙出动抓捕陆维耶的时候,不用想都知道这其中有某种联系。
何况,这位御殿骑士竟然使用假面来伪装自己,显然说明他不想暴露身份给任何人,包括和他站在同一侧的鲜血军团。
这就很微妙了。
加瓦特究竟出于什么目的,必须要瞒着鲜血军团行动呢?
卓真茨隐约感觉到,这背后还牵扯着更多事情。
不过,当下他也没有闲暇去思考这些。
就在百米之外,与自己对峙的,是有着“疾风子弹”之名的俢魂者。
这与卓真茨以往面对过的任何对手都不同。
即便是“白薇剑”苏茵荷,卓真茨也不会这般忌惮。
原因很简单。
……
一道笔直的红色轨迹,出现在卓真茨左侧五步左右的地方。
又是一颗子弹。
虽然完全没有造成威胁,但卓真茨还是不得不警惕起来。
加瓦特·奎纳多,他在试探。
而且,在互相看不到对方,也无法通过魂判断位置的情况下,他的这次试探十分接近我的所在。
卓真茨的嘴角泛起一丝笑容。
“真是有意思。谁先锁定对方的位置,谁就有取得优势的先机吗……”
的确是这样。
卓真茨屏息,右臂前屈,左手搭在右臂之上,二指微曲向后一招。
一根由魂力凝聚而成的橙红色箭矢出现在他的右臂上方。
一瞬间的功夫,箭矢就消失了。
只在后方留下一道若有若无的残影。
……
“没打中吗,看来是我记错位置了。”
加瓦特摇了摇头。
不,就算弹道完全正确,在这个距离要闪避的话,对炽狼来说也是轻轻松松吧。
当然,他要找到我也不容易。
除非……
正想着,他的感知捕捉到了来自前方百米处的炽热魂力。
在下一刻,他锐利的双眼已经能看到那支仿佛拖曳着烈焰的飞箭。
眨眼间,一抹橙红色已然撕开了这一片翠绿。
加瓦特翻身而起。
箭矢从他的下方擦过,他刚刚所站的树枝,连同四周的树干全都化为了焦炭,连燃烧的过程都没有。
加瓦特屈膝落地,然后噘嘴吹了吹额前的刘海。
果然,我先开的那一枪,反而变成了让他能够找到我的线索。
顺着子弹飞来的轨迹,逆向锁定我的所在。
加瓦特站起身来,掸掉了肩上的落叶。
然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单管手枪。
枪身漆黑,而从枪口处有两道暗红色的波浪条纹延伸而出,盘踞于枪管的表面,让它看上去神秘而致命。
最独特的是,它没有扳机。
甚至,看不到任何零件拼接的痕迹。
因为,这不是人力制造的精密物件,而是真正的魂武。
加瓦特执行过许多的刺杀任务,多到他数不清。而那些倒霉蛋,无一例外连自己死于谁手都不知道。
唯一知道的是,他们都死于射杀。
死于一把完全不明的枪械。
【未鸣】。
目标在听到枪鸣之前,已经堕入永久的黑暗。
“炽狼,就让我来猎杀你吧。”
加瓦特举起了枪。
……
“咣!”
厚重的铁笼大门被打开。
陆维耶依旧坐在里侧的方凳上,背对着门口,似乎对来者熟视无睹。
“陆维耶,你一定很后悔吧!”
鲁赫冉用阴沉的眼神望着老人的背影。
“你这个人,算无遗策啊,甚至准备好了把我杀掉来保证你的行踪不被泄露。”他说道。
“可是,到头来怎么样呢?你被带上了前往石墙的空艇,因为术阵的困缚,也只能坐在这里。这样一副狼狈模样,还真是与你相称啊!”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陆维耶的身子动了动,然后侧过脸来。
“老鲁啊,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对你说声抱歉了。”他缓缓道。
“抱歉?你在开玩笑吗?”鲁赫冉怒道:“就一句抱歉,就轻描淡写地带过了吗?”
“……”
“陆维耶,你太自负了,这一点从我认识你这家伙开始就没有变过。”因为激动,鲁赫冉的胡须都在发颤。
克制了一番情绪,鲁赫冉断断续续地笑道:“呵呵,不得不承认,你把我看得很明白。你知道我是个生意人,只要能够等价交换,我是不介意给你这个在逃十多年的通缉犯提供一些便利的。”
“其实,也没那么多说法。”陆维耶耸了耸肩,“说到底是因为,你够贪。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你。”
鲁赫冉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形,五官都显得有些扭曲。
“你……!”
他立刻便要冲上前来,但是突然又想到,自己要是真的进了凝足之阵,那可不成了被任意宰割的对象!?
鲁赫冉赶紧收回了腿。
他恨得牙痒痒,但是又没办法。
何况,自己的确是因为想要得到陆维耶手中的离层才愿意做这个交换,哪怕连他自己都不太相信,几张假面就能够换到离层这种级别的东西。
可他依然愿意在陆维耶这个人的人品上下赌注。
的确是因为,贪心。
这事传出去,他作为这个格拉比境内最具资历的铸面师,这老脸是没地方搁了。
陆维耶摆了摆手,似乎是懒得搭理他,又转过身去。
铁门关上了。
陆维耶沉入了阴影。
漂浮在四周的光锥,仍然散发出淡淡的紫色光芒。
看着近在咫尺,但这些光锥实际上都位于术阵之外。被困在其中者,无法从里侧进行干预。
唯一有效的方法,就是用更强的魂强行冲破术阵。
然而,光锥之内的魂来自隆哲度。
曾经,那是个顽固而又有些笨拙的家伙。他嚷嚷着要坐上更高的位置,努力修魂以达成他期望中强者应有的姿态。
陆维耶回忆着,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恍然以为那如同一个梦境。
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隆哲度已经超越了他。
更遑论身份地位的悬殊差距。
毕竟,他是鲜血军团中部集团军的副将,统领着石墙要塞。
陆维耶笑了笑,似乎是在自嘲。
隆哲度得到了他想要的,这在多年前看上去遥不可及的一切。可是,我有什么呢?
一个通缉犯?
哪怕背负这个身份,是为了促成鲜血军团的变革。
但是,这个目标在现在的陆维耶眼里看来,却又是遥不可及的。
即便加瓦特顺利得到资料,也需要时间来运作。
首先,与至寒的博弈就很有可能需要以数年计。
假若成功排除了阻碍之后,那可能需要几年,甚至是十几年之后,鲜血军团才会开始向着理想的方向转变。
而最终会变成什么样,陆维耶很清楚自己是看不到的了。
至于……修魂班的教官?得了吧。
老人甚至不想提起这段经历。
拉斯奇,那个曾经最令他得意的学生,到头来却是成了至寒的忠实信徒,完完全全地变成了鲜血军团行使暴力的工具。
那一天,燃尽悬桥堡的大火已经说明了一切。
这么来看,到目前为止,我的人生还真是一事无成啊。
陆维耶闭上眼睛。
……
“陆长官,请您为这个孩子取一个名字吧。”
半躺在床上的女子眼神温柔地注视着怀里的婴儿。
银灰色的长发,在床边铺开,如同那世所罕见的美丽绸缎。
“我吗?”
心中颇为意外,不由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道。
“是的,我们已经商量好了。首先我和兰夜都很感谢您这些年为悬桥堡培养出如此多优秀的战士,而这一天又正好是我从父亲手中接过战盔,继任领主的第二十年,一切都可以说是神明的安排啊。”
这位领主看上去比往常更加意气风发。
“陆先生,我觉得由您来取名比较好。”
思索了很久,取名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你小子,该叫什么名儿呢?
望着襁褓中的婴儿,不由地会想象,他长大以后会是什么样,又会经历怎样的人生。
如果他资质不错,还能考虑再收一个学生。
……
空艇遇上气流,这一阵晃动让陆维耶的思绪回到了现实。
一些回忆的片段总是突如其来,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因为上了年纪才容易多愁善感。
不过,他的心宽慰了许多。
因为,记忆中那个婴儿的未来,对他来说不是想象。
我见到了。
而且,他仍然在成长。
是的,是这样,仅仅是这样而已……
我的人生,至少做成了一些事情。
陆维耶翻起衣袖,从里面拿出一张残缺的纸片。
这是他以防万一,提前从飞讯笔记本上撕下来的一张纸片。
飞讯的每一页纸都由特殊的魂术加持,哪怕是这样残缺的一小片,就有传达讯息的效力。
陆维耶划破手指,然后在纸片上写下了一行小字。
“石墙要塞。”
……此时,在空艇的头舱内,三名负责驾驶空艇的石墙要塞干员正愉快地聊着天。
捉住了陆维耶这个叛徒,让他们心情大好。
这意味着,这段时间以来紧绷的神经可以放松一下了。
要知道,为了今天,副将大人可是从几年前就开始部署了。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追捕陆维耶的人,几乎每一天都在承受着来自上头的压力。
现在大功告成,怎么能不叫他们开心呢?
“哈哈,我要好好休个假。”其中一人说道。
“任务终于结束了,跟做梦一样!”另一人表达着他的惊讶,“明明在之前的好几年里我们都见不着那个老头的影子!更别说抓了!”
三人之中最为年长的干员拧开水壶喝了两口,然后对着两名年轻的后辈摇了摇手指。
“不不,你们不明白。”他说道,“我们充其量只是依命令办事的。事实上,怎么抓,计划是什么,那都是上头来安排的。”
“……所以你们应该要意识到,这一次为什么副将大人会如此果决地行动,前所未有地出动空中机动,提前在普利森这个不起眼的小地方布置关卡。”
老干员望着两人:“这很明显了,因为上头已经锁定了陆维耶的所在。”
“可是,为什么突然就能找到了呢?”两人还是一副困惑的样子。
“别想那么多。”老干员摆了摆手,“照办就行。”
“凡洛尼前辈,您这是在卖关子啊!”两名年轻的干员对得不到答案的问题不依不饶,尤其实在被勾起好奇心以后。
凡洛尼扶了扶军帽,斥道:“别在这胡扯了,专心跟着航线。到石墙之前,可千万别出什么岔子!”
现在的年轻人,就是麻烦。
作为军团的一员,很多事情并不需要刨根问底。只要服从命令,跟着办事就行了。
把多余的想法去除,很多时候才不会那么累。
这是凡洛尼在加入军团的二十七年中所渐渐明白的道理。
他叹了口气,准备起身离座。
“前辈,您看东北方向,那是什么?”突然,负责操纵舵盘的干员喊了起来。
“什么?”他的同伴浑身一抖,一脸懵逼,就在刚才他还在思考这次意义非凡的休假应该如何安排。
本着身为军人以及空艇驾驶员的高度警觉,凡洛尼一句话没说,而是立刻来到了舵盘所在的窗户跟前。
“哪儿?指给我看!”
“就是那儿!”。
现在他们的空艇此时刚好从云层中降下,因此能够清楚地看到北边的那一片苍绿色。
凡洛尼一眼便认出,那里就是普利森小镇附近的森林。
大约二十分钟前,他们就是从那儿起飞的。
“那里有什么?毛都没有!”另一名干员抱怨道。
“我刚刚好像看到红色的……烟火?”他一边转动舵盘,一边迟疑着说道。
“你昏头了吧,这儿哪来的烟火?”另一人斜眼望着他。
老干员凡洛尼却没有立刻否定,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
他的视力极佳,否则也不会有资格驾驶这艘专属于副将的空艇。
就在片刻之后,他惊讶地看见一幕奇景。
数十道光芒在同时闪烁,眨眼间便将那片森林染成了橘红色。
与此同时,自森林之中升腾起一道道的烟尘。
凡洛尼离开了窗边。
“调整航线,向西偏离十五度。”他说道。
“咦?为什么?”两名干员面面相觑。
“少问点为什么!我跟你们说过,跟着办就是了。”凡洛尼有些愠怒,他扫视二人,许久之后才继续道:“好吧,这次我也回答不了你们。”
“为……”一名干员刚准备发问,就被另一人捂住了嘴巴。
“我只能用直觉来形容。”凡洛尼再次看了一眼窗外。
“…… 我的直觉告诉我,最好远离那个地方。”
……
弹幕与箭雨。
两者之间的碰撞,几乎发生在这片空间内的每一处,没有留下任何的空隙。
乍一看,倒像是烟火。
但实际上,那是爆散之后的魂气。
已经说不清,到底是加瓦特的子弹能够精确地拦下卓真茨的每一支箭,还是卓真茨的箭,能够无误地挡住加瓦特的每一发子弹。
无论怎么看,似乎都是一样的结果。
在锁定对方的位置后,双方没有再进行多余的试探,而是同时选择用这种无视空间与地形的招式来进攻。
每一发子弹,每一支箭,都在压榨对方的活动范围,逼迫对方露出破绽。
但是,加瓦特与卓真茨,这样两名修魂强者的身法又足以在闪避对方进攻的同时做出更加犀利的反击。
于是,弹幕与箭雨,越来越密集。
从上一秒到下一秒,红与橙交织的光芒足以闪烁上百次。
加瓦特和卓真茨相隔数百米,两人都远在对方的视距之外,在这个距离,甚至连感知对方的魂都相当勉强。
但是这场战斗,激烈得仿佛是面对面的厮杀。
而最遭殃的,无疑是两人之间的这片密林了。
如果树木也有思想,那么曾经存在于这里的它们一定会破口大骂——毕竟谁愿意经受风吹日晒数十年,好不容易长成后,突然在某一天被两股相撞的力量给轰成一堆碎片呢?
碰上这样的无妄之灾,换谁来都会大骂命运是多么混账。
……看样子,远距离战讨不了便宜。
加瓦特脚步连续移动,轻巧地闪过袭来的箭矢。
再怎么说,自己的魂也是有限的。既然这样没法取得优势,继续消耗下去自然没有意义。
何况,赌卓真茨的魂比自己先耗尽,那也不是加瓦特的风格。
他向来不喜欢赌博。
想象一下,如果枪里只有一颗子弹,在这个时候赌博难道不是一种无谋?
或许有人会选择扣下扳机,赌这一发子弹能够击中目标,但加瓦特不会这么做。
他会选择一种绝对稳妥的方法,把枪管顶到对方的脑袋上去,然后再考虑扳机……噢不,到了那个时候,是否扣动扳机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已经赢了。
加瓦特握紧了手中的未鸣,枪身两侧的条纹发出通透的红光,渐而有如粉尘一般的微小粒子从枪口散发而出。
“炎弹 · 群猎。”
紧接着,在短短的一瞬,从枪**出数十道细线,而这些细线又同时在空中发生折射,于是相交,在那之后然后又弹开。
看上去就像是在桌面上永不停歇的弹珠。
不同的是,人们玩的弹珠在两两相碰后,仍然是两颗弹珠。
但,两道细线,在相交并且弹开后,变成了四道。
四道,变成八道。
以此类推。
最终,数十道细线编织出了这样一场致命的红色之雨。
这场“雨”中,无数由魂力具现化而成的子弹无序地飞舞,它们的轨迹在燃烧,仿佛点燃天幕。
这片“红”,浸染树林,甚至让目之所及几乎没有丁点儿“绿”的存在。
它压迫着在它范围之内的一切。
包括卓真茨。
“嘁,不愧是御殿骑士之一。”卓真茨站在一棵树木顶端,抬头望着这急速迫近的红色浪潮。
他的表情凝重。
不,应该说,不愧是“疾风子弹”,加瓦特·奎纳多。
从开枪,到出现这么一张子弹编织的天网,仅仅过去了十多秒而已。
当卓真茨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用驭风离开这个范围了。
而他很清楚,一旦进入其中,如果没有任何的防备,那么结果绝不是被射成筛子这么简单,而是被巨量子弹的动能给直接撕碎。
这和切菜一个道理。
一棵菜,切两刀会变成三大段;切十几刀会变成十几小段;而若是切个成百上千刀……当然前提是刀法了得的话,那么这颗菜最后看上去也跟粉末没什么两样了。
这正是加瓦特的选择。
他选择把枪管顶到卓真茨的脑袋上去——不给他任何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