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墙要塞。”
摊开的笔记本上,只有这么几个字。
沃夜西紧紧地盯着这歪七扭八的字体,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来。
这不是用笔写的。
字迹很粗糙,看上去就像是用手沾着颜料在纸上涂鸦一般。
少年只能看出这么多,无法判断陆维耶到底是在一种什么状态下,写下的这几个字。
但是讯息已经十分充分。
石墙要塞。
不是卓真茨所说的果夫特。
并且,这行讯息,恰恰是在接收到卓真茨的消息之后的几个小时内出现。
前后联系来看,只能推断出陆维耶再次开始行动,改变了自己的位置。
“喂,你看出什么名堂没有?”
车座的对面,贝多里敲着自己的石头脑袋:“你最好给你那调头往回的决定一个合理的解释,本王子可不想被人给耍着玩。”
这一路上,他的抱怨都快让车夫的耳朵起了老茧。
原因无他——当马车已经十分接近行省边界的时候,沃夜西临时决定改变路线,调转车头向来时的方向前进。
贝多里百思不得其解。
这小子是发什么神经,而且这一切都发生在他打开一本老旧的笔记本之后。
这不是开玩笑吗!?
“这是陆老先生亲笔传达的消息。”沃夜西合上了笔记本,“这意味着,他很可能会在石墙要塞。”
“好啊,可你怎么确定这个所谓的‘可能’到底有多大的可能?”贝多里急得连锤好几下车厢门板。
“你特么别给我把车给锤坏了!”车夫的叫骂声从外面传来。
“因为别无选择。”沃夜西耸了耸肩,“如果不去那里,我们什么都不会知道。而如果继续往果夫特跑,你就要承担扑了个空的风险。”
这么一说,倒是把贝多里给呛住了。
“那样你的问题就得不到解答。而且,说不定再也没有机会遇见陆老先生了。”沃夜西摇晃着手中的笔记本。
贝多里虽然贵为部落王子,但或许是因为那个时代的人类比较淳朴,社会关系简单,他总是十分耿直地看待问题。
这就让沃夜西找到了拿捏他的办法。
那就是把问题说得明白些,把可能的结果摆在他的面前,让他自己做决定。
而贝多里毕竟曾经领导着整个部落,考虑事情自然细致。
这么一思考,他反而冷静下来了。
“既然那个陆维耶亲自把目的地告诉了你,我就相信你的判断吧。”
贝多里双手环抱,靠在了车厢板上,嘴里还嘀嘀咕咕:“这啥玩意,太方便了吧。我那个时候传达一句话,那可就是一天的时间……”
时代真是变了。
“嗒嗒嗒,嗒,嗒……”
忽然,一直都富有节奏感的马蹄声慢了下来。
车厢内的两人也同时感觉到,马车的速度变慢了。
很快,车停了。
“怎么回事?”贝多里第一反应是问沃夜西:“你钱没给够?”
“一口价,钱早给了。”沃夜西有些疑惑,于是他掀开窗帘朝外看了一眼。
嗯?前面那是……一排骑士?
沃夜西缩了回来,和贝多里大眼瞪小眼。
“你看到了什么?”贝多里更是一脸懵。
沃夜西没有回答他,而是再次将脑袋探出窗外。
不仅是一排骑士,而且是一排身着深红色雕花银白盔甲的骑士。
尤其那个醒目的星华标志,这个盔甲的样式,沃夜西可太熟悉了。
极光圣廷,卫教骑士。
沃夜西又缩了回来。
“你小子倒是说话呀,外头是啥?”贝多里见他这样,愈发觉得不对劲,于是便也要探头去瞧。
然而车窗太小,他的脑袋太大,探不出去。
这个时候,车厢的门被打开了。
车夫一脸惶恐地望着他俩。
“两位老爷,我只能送到这里了,车费就收一半,剩下的钱不要了。”
沃夜西和贝多里就这么一脸懵逼地被车夫给赶下了车,然后目送着这辆马车向着来时的方向绝尘而去。
原来那看上去瘦骨伶仃的两匹马撒开蹄子跑起来竟然有这么快……
“嘿,那车夫不是说他的马都饿了三天了吗?怎么跑起来这么快?”贝多里干脆把疑惑说了出来。
沃夜西大概能猜到车夫的心理状态。
二十几位卫教骑士整齐划一地伫立,这样的压迫感,绝非普通人能承受。
“他们拦在这里是做什么?”一眼就能看出气氛不对,贝多里也终于严肃起来。
此时,队伍中央的骑士策马上前。
沃夜西望着他,没有说话。
直到那骑士摘下头盔。
“梅特兰!?”沃夜西一惊。
“是我。”
这名年轻人,正是目前受雇于康菲亚家族的见习卫教骑士,梅特兰。
同时也是沃夜西从小就认识的,曾经一起在星华大教堂共同成长过一段时间的伙伴。
“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在药管局那起事故的时候。”沃夜西笑了笑,“那么这次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梅特兰没有下马,而是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夜西,我不想说些有的没的,这次的事情绝不简单。”
沃夜西收敛了笑容,微微皱眉。
“圣廷方面不赞成你的行动。”梅特兰说道,“虽然你不再是赎罪营的一员。但,你依然属于晴空教堂,换句话说,是受安东神父监护。”
“……这一次你试图离开伯加行省,等于擅自离开晴空教堂的管辖范围。”
梅特兰停顿了一下,继续道:“所以,我代安东神父来找你,传达他的意思。”
“好吧,安东神棍的意思是?”沃夜西单手叉腰。
“终止行动,回到伯加城内。”梅特兰回答。
啧,麻烦了。
沃夜西当然清楚,梅特兰说得一点没错。
他离开了赎罪营,算是获得了自由,但这也只是一定程度上的自由。
安东神父是他的监护者。
之前自己与陆维耶为了寻找秘密而回到悬桥堡,好不容易从鲜血军团的重重包围之中逃脱,最后也是安东亲自来接他回去。
而那之后,安东已经表达过,让他不要擅自离开城内的意思。
所以,沃夜西一直都清楚安东神父会作何反应。
自己为了寻找陆维耶不告而辞,一定会引来圣廷方面的阻挠。
更何况,他还“拐”走了晴空教堂最招人气的宝贝——贝多里王子。
神父的表情可想而知。
然而,原本在沃夜西的计划中,只要路上不耽搁,是绝对来得及在圣廷做出反应前到达果夫特的。
但却在中途因为陆维耶传来的那一行讯息而改变了路线。
既然回头了,那迟早会撞上追来的人。
梅特兰和其他卫教骑士们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或者说,他们就是一支确保必须带回沃夜西的队伍。
沃夜西的手指动了一下。
梅特兰的眼神立刻沉了下去,在这瞬间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压力。
别人感觉不到,但在沃夜西看来却非常清晰。
这是微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魂之波动,对一般的俢魂者来说,这种程度的威力等同于无。
因为,它的意义不是剥夺对方的行动能力,也不是为了压制对方的魂,而是一次警告。
梅特兰在警告沃夜西。
如果你有任何多余的动作,我就会出手。
沃夜西又怎么不明白这其中的含义。
但是,事已至此,他无论如何不可能听从圣廷的指令。
很久之前,他就看到了命运之神摆在自己面前的那些看不清未来的道路。而他已经决定不再踌躇,他要做出选择。
在一条他所认为必须要前进的道路上迈开脚步。
揭开关于悬桥堡,关于沃吉塔的神秘研究的真相,这就是他决定要去做的事情。
如果在这里停下,他就会回到原点。
或许,沉溺于熟悉的风景,贪恋令自己感到舒适的日常,而再也没有勇气朝着那座埋藏着过往的沙丘看上一眼。
那不是我想要走的道路。
“抱歉,梅特兰。”沃夜西伸出手,纯白色的魂气逐渐在他的掌心显现。
梅特兰身后的骑士们立刻戒备起来,他们立刻下马,同时解下了绑在马鞍边上的佩剑。
“怎么,要打?”贝多里问道。
虽然石头是没有表情的,但他那摩拳擦掌的样子已经很明显了——这位王子现在很兴奋。
在晴空教堂扮演了这么长时间的雕像,受够了安东的摆布,贝多里可憋坏了。
这回难得碰见一个活动身子的机会,他当然不会介意。
“别嗨过头了。”沃夜西小声对贝多里说道,“记住,有机会就朝树林里开溜,我们在石墙要塞的正门外围汇合。”
贝多里敲了敲自己的胸口算是回应。
二十六名卫教骑士,虽然他们严阵以待,但是以我的速度突破过去不是难事。
卫教骑士都掌握着初级的圣廷秘术,或许会造成一些麻烦。
不过,最麻烦的不是这个……
沃夜西收回了目光。
梅特兰,他的实力还不清楚。但既然能掌握魂之波动,还能自如控制其规模,至少是初限巅峰。
至少。
而理智告诉沃夜西,梅特兰应该还在那之上。
毕竟,他的实力是得到了康菲亚的家主,同时也是先知骑士团大团长嘉士提斯的认可。
以那位大人的严苛程度,要是梅特兰就这点水平,怎么可能当得了安凛的侍卫?
表面不动声色,而暗地里沃夜西已经开始调动体内的魂。
他宁愿是自己多想,也不愿意低估梅特兰的实力。
“如果……”
一触即发的时刻,梅特兰却突然开口问道:“小姐在这里,并且阻拦你的话,你也是一样的选择吗?”
嗯?
沃夜西怔了一下。
如果安凛……在这里阻拦我?
这个问题有什么别的含义吗?
“不好意思,我觉得安凛不会阻拦我。”沃夜西没有犹豫。
这话把梅特兰给听愣了。
“你这么肯定?”他问道。
“你们都不知道吧。她对我说过,已经去做了,就不要顾虑什么。”
沃夜西故意提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梅特兰身后的卫教骑士们都互相看了看。
显然,他们并不相信康菲亚蓝衣会说这样的话。
“她说,这才是我。”沃夜西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记得很清楚。老实说,我从那一刻开始就下定决心要做出选择了。”
沃夜西一直记得,那个雨天,在从桥望镇通往伯加城的道路上,在安东神父的车里。
少女对他说过的这句话。
梅特兰沉默片刻,道:“我清楚,小姐一直都很支持你。”
沃夜西望着他。
“正因如此,你才不能够肆意妄为。”梅特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这是圣廷方面下达的指令,而你的行动,会牵连到小姐。”
“什么意思?”沃夜西没想到梅特兰会搬出安凛来。
“你大概已经不记得,小姐替你压下了多少事情吧?”梅特兰说道。
“在过去半年,伯加城发生的接二连三的事件里但凡有你的身影,圣廷那边都……”
都什么?
梅特兰没有把话说完,转而闭口不言了,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不必要的话。
但敏锐如沃夜西立刻便知道,他没说的那部分才是重点。
“如果和安凛有关,你就告诉我。”沃夜西上前一步,直视着梅特兰。
梅特兰摇了摇头,显然不愿意多说了。
“喂……”
虽然沃夜西知道自己时间紧迫,必须立刻动身前往石墙,但他就是无法无视梅特兰刚才说的话。
“我说你磨蹭什么?”反而是贝多里急了,“你这前面说得好好的咱们有机会就溜,怎么这会儿自己先聊上了!”
沃夜西看了他一眼,只是挪动了一下脚步。
此时他仍然望着梅特兰。
“随我来。”突然,这位年轻的骑士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拉动缰绳,策马朝着卫教骑士的队伍而去。
沃夜西立刻说道:“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恕我不能从命。”
“按我说的做,至少骑士们不会阻拦你。”梅特兰转头,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声音说道,“而且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沃夜西从梅特兰的眼神中读出了一些东西,显然他别有所想。
“好吧,看在你从小就很耿直的份上,我相信你。”沃夜西也回了一句,然后便迈开步子随梅特兰走向卫教骑士们的队伍。
这小子是疯了吗!?
如果石头也有头发的话,那贝多里此时一定已经把自己给抓秃了。
怎么就跟着人家走了?这是什么展开?
就在他急得快要跳脚的时候,沃夜西却回头对他做了个“跟上”的手势。
“什么?让我也跟着去?”
贝多里觉得一定是自己脑袋不好使了。毕竟时间这么久,石头也会被风蚀,说不定自己的脑袋就被风蚀了几个洞,这会儿连基本的思考都做不到。
越想越觉得不合理。
“砰!”
于是,他一头撞在了地面上。
这一举动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妈的,这一下子脑袋是不是好使了?”贝多里自言自语,“不,不行,还是不对劲。”
他又以头抢地这么来了一下。
“还是不行。”
远处的卫教骑士们都愣住了,包括梅特兰也一脸诧异地望着这举止怪异的石头人。
“别看了,人家得了怪病,整个人都变成石头了,自卑得很。”沃夜西则是懒得看。
“你们这么盯着,人家不好受啊。”
这话倒是合理,这个时代什么样的怪病都有,哪怕是集全大陆的诊所之力可能也记录不完。
一开始他们还真把贝多里当成了类人生物,所以全神戒备。
不过,既然是病了那就不好再为难人家了。
……就在梅特兰带着沃夜西和贝多里穿过卫教骑士们的阵列的时候,这一排最末端的一名骑士也牵动缰绳,跟在了后面。
“嗯?”沃夜西立刻注意到了那名骑士。
他看了一眼前方的梅特兰,后者继续向前,看上去好像没有察觉,但沃夜西知道这肯定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是整哪一出?还怕我走着走着溜了不成?
贝多里倒是全然不在意,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了沃夜西这个莫名其妙的行为,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去思考别的了。
很快,几人沿着一条分岔小路,转进了林中。
在拐角的地方,沃夜西趁机瞄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骑士。
等一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太一样……
是错觉吗?这名骑士的身材比起其他人来好像……太单薄了些。
不,岂止是单薄,这块头简直是小了两圈。
“就到这里吧。”
这时,梅特兰也停下了。
“什么?”沃夜西没听明白,“到这里?”
梅特兰下了马,然后径直走过沃夜西的身边,来到那名骑士的跟前。
接着,做了一个让沃夜西和贝多里都惊掉下巴的动作。
他向那骑士行了一礼,低头说道:“小姐,请原谅我多了几句嘴。”
……
太阳西沉。
对石墙要塞来说,这里的黑夜来得要更早一些。
高大的围墙将余晖拦在了外面。
“咔!”
两束由明光石制成的大灯放出了光芒,照射在校场的中央。
陆维耶不得不偏过脸去,才勉强睁得开眼睛。
而在他的对面,隆哲度坐在一张椅子上,旁边还摆着一张小桌,上面是那只钢制茶杯。
“现在你落在我手里了。”副将拿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敲击着杯身。
“我得说很不幸,因为我碰巧十分擅长刑讯逼供。比如……瞧瞧你手上的东西。”
陆维耶依旧被困在凝足之阵中,而与先前不同的是他的手上多了一副特制镣铐。
那是鲜血军团内部独有的一种惩戒工具,其对象不是普通人,而是俢魂者。
“呵,我认得。”陆维耶抬起手腕,锁链撞击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那是鲜血军团“修魂班”计划的副产物。
修魂班的目的,是培养俢魂者作为军团的特殊战力,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编成一支或是几支具有规模的俢魂者部队,用来提升当前的军事力量。
军团内部虽然有着严格的军规,但这些军规的适用对象是普通的士兵,并不适用于俢魂者。
这就造成了俢魂者很有可能在军团内部被特殊对待。
对于军队来说,这是一种不合理。
因此,至寒向御殿会议提出了议案。而后,鲜血军团在帝国魂学院的合作帮助下,开发出了这【抑止扣】。
其原理,就是利用人工技术合成一种材料,这种材料对温度敏感,会在一定的温度下变成辐射源,并散发出微量辐射。
这种辐射,可以让魂产生“惰性”,也就是变得分散而难以集聚。
用这种材料打造的抑止扣,正是通过与人的皮肤接触,吸收人体温度而产生辐射,从而使俢魂者难以让体内的魂发挥作用。
当时,陆维耶还在任教官,他已经听说了这个概念。
现在看来,这个东西已经可以做到批量生产了啊。
“那个时候,我只当这玩意儿是吹牛的。”陆维耶继续观察着手铐,“看来,魂学院那帮子人,也不是整天就知道搞些学术争端。”
隆哲度轻蔑一笑,道:“这个东西不仅在六年前就已经做到量产,甚至已经改良过了两代。而你手上的,就是我为你特别准备的改良版。”
他觉得灯光有些歪,于是示意一旁的士兵进行调整。
很快,地上的椭圆形光圈便将陆维耶罩在了中心。
老人手上的镣铐漆黑锃亮,反射出冰冷的光芒。
“你手上这副的材料密度是标准的六倍以上。”隆哲度向着杯口吹了吹气,然后抿了一口,“它的辐射强度是标准的三十倍。”
“我想也是。” 陆维耶叹了口气。
“实话说吧,抑止扣只能被用来限制初限境界的俢魂者,但也不是绝对的。有的人可能已经摸到了初限的天花板,这些人凭借自身能力破除抑止扣的效力也是完全有可能的。”
说着,隆哲度站了起来。
“但是,三十倍辐射强度的抑止扣,它的压制效果已经接近一名上限俢魂者使出的魂之波动。”
副将的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再加上,由我的魂所催生而成的凝足之阵……”
“陆维耶,这次你无论如何逃不掉了。”
隆哲度昂首,他的目光越过了陆维耶,穿过了刺眼的灯光,落在了那快要隐没于黑暗中的高台之上。
陆维耶也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一具绞刑架。
它矗立在那里,像是身披黑衣的审判者,沉默地凝望这位白发老人。
“你有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决定要不要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隆哲度收回了目光,说道:“当然,依我对你的了解,这一个晚上纯属是浪费时间……”
“……不过你放心,我总是有办法知道你的脑袋里装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