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瓦特终于来到了石墙要塞的附近。
徒步赶到这里花了他不少时间。
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毕竟马车在几千米外便无法再前进了——两匹马儿无论如何都不肯再向前一步。
或许，那个时候它们就已经感应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
至于加瓦特自然有许多牢骚。作为堂堂的御殿骑士，走着来像什么话？更别提他自己的手臂还伤着，缠满了绷带。
简单来说，这不符合他加瓦特·奎纳多的美学。通俗来说就是，逼格欠缺了点儿。
直到他看到眼前的景象时，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资格怪罪那两匹马儿。
它们是对的。
“围墙呢？”
围墙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与曾经在存在于那里的围墙一般高耸的金色焰壁。
整个石墙要塞，已经变成了一座被围的孤岛。
而在这座孤岛的上空，天幕之上，印刻着一面缓缓转动的残缺圆环。
金色的光芒映在加瓦特的脸上，照亮了他愕然的面庞。
“这是……什么情况？”
……
石墙内部，如同炼狱。
地面像是被蹂躏过的纸张，随处可见起伏的褶皱。
而建于其上的那些建筑自然是无法幸免，变成了五花八门的各式废墟。
优尼薇尔坐在一处废墟石板的上沿，低垂眼睑，望着这残破的要塞。
沃夜西能通过她的双眼看到外界的一切。
但这番景象让他失去了看上第二眼的勇气。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吗……”少年低语道。
“小家伙，和你相处的这段时间蛮有意思的，谢谢你让咱知道还有一种叫青豆饼的东西这么好吃。”
优尼薇尔似乎在回味着青豆饼的味道，舔了舔嘴唇：“哪怕是在奥宕汝撒最上层的宴会桌上，也没有这样的美味。”
“可你即将毁了这一切，不是吗？”沃夜西无力地抬起头，“你这混蛋瘟神……你没资格夺走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们所拥有的任何东西！”
沃夜西曾无数次后悔过，那一天在悬桥堡的密室中打开盒子的决定。
他为此失去了家园。
现在，他或许就将成为给这个世界带来毁灭的罪人。
“别难过，小家伙。咱终究会毁灭一切，而你只是参与了这个进程，决定结果的并不是你。”
优尼薇尔蹲在沃夜西的面前：“只是黛斯缇诺带给你的命运，过于残酷了。”
“黛斯缇诺？命运之神吗……”沃夜西咬着牙，“人类的命运，真的由神决定吗？”
他不信，因为如果是那样，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
难道，是成为一个演绎舞台剧的演员吗？而神则坐在台下，欣赏着他们所写的剧本。
当表演完毕，演员就迎来谢幕，甚至连零星的掌声都得不到。
“我不信。”沃夜西忽然说道，“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我们也未必不能更改那个剧本！我不会让你毁灭这世界！”
优尼薇尔望着他，没有反驳。
她好像看到了什么。
“这话，咱第二次听见。”她说道。
突然，这苍白的内心世界震动了一下。
捆住沃夜西的五道锁链摇晃着，发出清脆的声响。
又来了！这震动……到底是怎么回事？沃夜西四处张望着。
似曾相识。
他猛然回想起了第一次沉里时发生的事情。
当时，沃夜西差一点就被仆我击败，关键时刻陆维耶通过意识的入侵引发了少年内心世界的排外机制，导致了整个内心世界的大洗牌。
结果就是，沃夜西的意识被强制剥离了出去，这才有惊无险地回到了现实。
的确如此！当时也是像这样的震动……
难道，是有人试图进入我的内心吗？
……
“嗖！”
深红色的锁链鬼魅般地出现，化为一道残影，袭向了坐在石板上的优尼薇尔。
优尼薇尔蓦地抬起眼睛。
但此时她已经被锁链给捆住。
紧接着，这道狂暴的锁链没有任何的停顿，将她拽向高空，眨眼之间一连抡了数个大圈。
这股力道如此之强悍，以至于形成了小型的旋风，将散落于地面的建筑残渣全都卷了起来。
少女纤细的身躯裹挟其中，看上去随时像是会被撕碎。
然后，锁链拖拽着优尼薇尔，甩了出去。
少女如流星般坠落，那速度甚至超越了声音，在空中拖曳出白色的音障。
“轰！！”
一座尚未完全倒塌的五层高楼被轻易洞穿，脆弱的结构终于被打破。而在它彻底成为一片废墟之前，又有三幢建筑之上出现了窟窿。
这些窟窿连成一道斜线，而线的尽头是一个直径数米的深坑。
烟尘滚滚而起。
若是没有看到刚才那一幕，必然会以为那是炮弹造成的。
但下一刻，烟尘被瞬间吹散，金芒迸起。
光芒之中，优尼薇尔缓缓地漂浮至半空，神情淡然地望着远处那个深红色的身影。
“忒恩谬罗法特，可终于等到你来了。”优尼薇尔的左手盘弄着耳边的发丝，“一上来就是【天之锁】，不怕把小家伙的身体给弄坏吗？”
忒恩将锁链收回腰间，面朝优尼薇尔的方向颔首。
“我已忘记它的名字，无法发挥出它真正的力量。而且，有祖神的神权加身，区区这一下应当是不痛不痒才对。”
优尼薇尔轻笑一声：“嚯，你可算想起咱了？”
“灭世之神，无上的黑天。在这个时代依然得见尊身，是我的荣幸。”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浑厚，犹如洪钟。
“但，这个世界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您的回归。希望您能收回神权，将这少年解放。”
“就这个？”优尼薇尔背着双手，缓缓地落地，“还以为你会更强硬一点，说要把咱留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丝意志给消灭呢。”
忒恩一动不动。
“小姐并未让我那样做。我要做的，是救出那些被您波及的无辜人类。”他说道。
“小姐？噢，那个蓝眼睛的小姑娘啊。”优尼薇尔摇晃着脑袋，“诶，忒恩谬罗法特，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件称手的工具而已。”
忒恩抬起头。
“那个时候，你是厄斯特利亚的工具。现在，是人类小姑娘的工具。”优尼薇尔说道，“总是在执行别人的命令，你……就没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忒恩高大的身躯毫无动摇，“或许您说的是对的，但现在的我并无过往的记忆。如今，我只是守护在小姐身边的幽灵而已。”
优尼薇尔点了点头：“是啊，你果然是没了记忆。毕竟咱刚刚问的和那个时候是一样的话，可你的回答却和那时不同。”
“啪。”
这个瞬间，她白皙的手掌已经搭在了忒恩的肩膀上。
刚才那相隔数百米的距离，仿佛不曾存在过。
“想让咱收回神权是吗？试试看呀……”她踮起脚尖，在那副深红色的面甲旁轻声耳语。
……一只鸟正从高空飞过石墙要塞。
它飞得很快，或许是因为上方那金色的圆环让它感到不安。
除此之外，散播于空中的烟尘也十分影响视线。
所以它加快了速度。
当飞过石墙要塞的校场区域的时候，这只鸟用它锐利的目光向下瞥了一眼。
它瞥见了一颗闪烁的星。
然而，地上怎么会有星星？
这颗星发出的光，照亮了校场，照亮了周围残破的废墟。
然后爆发。
“轰！！”
冲击波将本就四分五裂的地面整块掀起，于是，这个曾经培养了无数威名赫赫的军官的校场就此消失了。
是的，消失了。
崩至半空的巨大石块顶端，站着忒恩；而在与他相对的不远处，另一块被掀起的巨石平面上，是优尼薇尔那纤细的身影。
忒恩没有迟疑，他挥动手臂掀起巨大的气浪，将面前的碎石全部吹散。
而几乎在同时，金色的光粒如暴雨般已经来到了他的面前。
忒恩翻身而起，下一刻他原本站立的石块之上便出现了数不清的窟窿。
他腰间的锁链散开，然后像是被赋予生命一般穿梭于半空，直奔优尼薇尔。
优尼薇尔却只是笑了一下，侧身让过了袭来的锁链，然后单手抓了上去。
她的手指与高速移动的锁链之间擦出了金色与红色的碎光，远看就像是火星迸溅。
果然，要停下天之锁，以现在的力量还是不够的。优尼薇尔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锁链。
她猛地甩手将锁链向一侧拖拽，巨大的力量传导至忒恩，让他像是被钓起的鱼一般在空中划出一道轨迹。
然后，优尼薇尔伸出左手，向着忒恩轻轻弹了一下食指。
淡金色的光圈出现在忒恩的面前，然后骤然收缩。
忒恩立刻将双臂交叉挡在身前。
“轰！！”
黄金的光柱爆发，吞噬了那高大的身影，同时爆发的气流向四周扩散，吹倒了几座本就摇摇欲坠的楼房。
这道光柱在地面上扫出一道笔直的深壑，从上空望去就好像是被小刀切出一道痕迹的蛋糕，光柱扫过之处尽是激起一连串升腾的烟尘。
可转眼间，烟尘尽散。
忒恩站在那里，伟岸的身躯巍然不动。只见他双手交叠于面前，然后向上托起。
仍处于半空的优尼薇尔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眼睛，发现一个散发着深红色光芒的三角形正出现在头顶。
“【天盖】。”忒恩突然覆手。
那三角形覆盖之下的景色蓦地抖动了一下，看上去就像是有什么人扯了一下画布。
一股极为夸张的斥力从天而降，几乎是瞬间，下方的地面出现了一个凹陷的三角形深坑。
在这道天盖的威能之下，即便是此时的灭世之神，也因难以逃脱那夸张的压迫力而被压向了地面。
落地的瞬间，她的双脚便陷入了地面。
“真敢用啊，忒恩谬罗法特。这天盖过后，你还剩下多少时间呀？”优尼薇尔虽然被压弯了腰，但她仍旧站在那里。
忒恩没有迟疑，他双手合掌，另一个正方形的框线出现在了优尼薇尔的脚下。
这方框旋转着，并且不断地向着位于中心的少女收缩。
“【地棺】。”优尼薇尔望着四周的地面，“原来，你是想在这里封印咱啊。”
“我依旧请求您收回神权。”忒恩说道，“将身体归还给那名少年。”
“咱也依旧还是那句话，你试试。”优尼薇尔笑了起来。
此时在天盖的压迫之下，她竟然已经站直了身子。
与此同时，遍布地面的无数裂缝深处，金色的光芒骤然升起。
……
“快点，你还在磨蹭什么！！”
一艘空艇的舷梯上，鲁赫冉抓狂般地对干员们吼道：“你们怎么还不让空艇起飞！你们没感觉到刚才的震动吗？再磨蹭下去，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按现在的燃料储备，这玩意儿刚起飞就得降落！”凡洛尼端着一箱工具，从仓库一路小跑而来。
“你们不是地勤吗！不提前加好燃料！？”
“这不正要加的时候碰上警报了吗！咱们都躲在仓库里，这事儿您不会忘了吧？”
凡洛尼把工具扔给了另一名干员，自己则将输送管接到了空艇上。
这是争分夺秒的时刻。作为一名负责空艇保养维修长达八年的老干员，凡洛尼很清楚，别说燃料不足了，就算燃料够，就现在这凹凸不平的地面，空艇能不能正常起飞都成问题。
没人知道在校场那里发生什么，他们能看到的只是冲天的炫目金光，还有悬挂于天空的圆环印记。当然，还有不断破裂的地面。
整个石墙的指挥系统都陷入了瘫痪，朱暮维失联了，而且已经没有人能够向他们这些不明所以的人发出有效命令。
凡洛尼有一种预感，这里的一切都要完了。
但是，没有命令他们是无权让空艇起飞的，所以凡洛尼一直在通过传讯符来了解各个地方的情况。
然而无人回复。
朱暮维也没有。
“至少我们得弄明白那里发生了什么！”一名年轻的干员建议道。
“你疯了吗！？”鲁赫冉几乎跳了起来，“这还需要弄明白？你是没看到那围墙和楼房是怎么倒塌的吗！你如果想找死，我不会拦着你，但至少先把这艘空艇给起飞！”
“都别吵了。”凡洛尼无奈地摇了摇头，“弄个明白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没有意义，但必须在确认副将大人的命令后才能做下一步的行动！”
“忘记那什么命令吧！”鲁赫冉说道，“你不是从一开始就没能联系上副将吗？”
“我还想再尝试一下。”
“呵……”鲁赫冉毫不掩饰他的鄙夷。危急关头，这些人居然还想着等待什么命令。如果是在战场上，指挥官死了，难道士兵们就不动了？
“我看你们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这里正在发生什么！”鲁赫冉神经质般地举起手，指着天上的圆环，“看见了吗！那玩意儿正在逐渐完整！”
然后他又指了指地面。
“看见了吗！这地上的裂缝越来越大！你们没瞎的话都能看到这里头冒着金光吧？你们觉得那是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
“您知道？”凡洛尼试探着问道。
“不！我知道个屁！”鲁赫冉突然大声吼道，唾沫星子都飞到了老干员的脸上，“但是我知道，这天上的东西和这一切的崩坏程度是有关联的！我还知道那些把围墙都给烧没了的火焰也是金色的！”
凡洛尼嫌弃地擦了一把脸。
“我告诉你们我在想什么！天上那个环一旦完整，这座要塞恐怕也没了！并且，我们全都会被火焰吞噬！”
鲁赫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情绪十分激动，但年迈的他也有些喘不上气，不得不弯着腰来回走动。
一群蠢货！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他们就不能多多爱惜一点自己的性命吗？鲁赫冉心想。
他们想死，我可不想！
鲁赫冉只恨自己大半辈子都用来研究铸面技术了，但凡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回到过去苦学如何操控飞艇。
但凡事没有如果。
“咔！”
细微的震动从脚下传来，鲁赫冉猛然僵住。
他缓缓地低下头，发现脚下的地面有一道裂缝，而自己正单脚踩在上面。
“大人！？”不远处的凡洛尼也注意到了这阵响动，而当他望见鲁赫冉脚下的裂缝时，他的表情也凝固了。
淡淡的金光从裂缝中透出。
如果，鲁赫冉没有在少年时期选择铸面师的道路，或许这个夜晚他也不会在这里迎接绝望。
再往前说，或许他也不会被陆维耶牵扯进来，以至于差点儿丢了性命。
他甚至不会与陆维耶相遇，更不会和鲜血军团打交道。
这样的想法，在金色的火舌冲破裂缝，从地下升起之前，只持续了短短半秒钟。
这半秒钟对鲁赫冉来说却很长。他好像看到了自己命运分岔的另一条路，就这样看完了一生。
不是铸面师的人生会是怎样？大概赚不了这么多钱。
但至少，结局应该会更圆满些。
……金色的火光照亮了包括凡洛尼在内的每一位干员的脸，照亮了他们愕然的表情。
鲁赫冉，消失于那陡然升腾的火焰之中，这个过程仅仅用了半秒。
这位创造了无数假面作品的铸面师，在最后的时刻却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伟大的杰作。
甚至连一句遗言都没有。
“后撤后撤！”
一刻也没有为鲁赫冉的死而哀悼，立刻反应过来并发出指令的是要塞空艇的地勤队长凡洛尼。
越来越多的裂缝出现在地面，不时有火舌蹿出，凡洛尼恍然以为他们此时处于一座火山口的附近。
再过不久，这里就将没有一块地方可以供人类站立了。
“整备还需要多久！”凡洛尼果断放弃了等待指令，在生存的面前，一切都是小事，一切的原则都可以被改写。
“内部传动齿轮卡住了，燃料无法进入反应炉！”
“妈的！”凡洛尼转头便冲进了仓库，“改用手动添加！”
然而，就在他刚刚踏入仓库门的时候，地面突然下陷。
整个仓库就像是被孩童碰到的积木，歪过了一个角度。好在下陷的地基没有完全断裂，目前仓库还能完整地待在地面上。
但之后就不好说了。
凡洛尼趴在地上，刚刚的倾斜让他差点儿表演了一个后空翻。
万幸的是，维系着他们生存希望的那艘空艇没有倾倒。
凡洛尼习惯给每一个停靠在仓库内的空艇安装固定架，以往这总是被某些军官说是多此一举，他们认为拆除固定架的流程耽误了空艇起飞。
但现在他很庆幸自己保持了这个习惯。
“呼！”他长舒一口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自言自语：“我倒是希望这东西永远都派不上用场啊。”
“咔！”
一道裂缝毫无征兆地从他的脚下穿过，转眼间便穿过了整个仓库的地面。
凡洛尼的表情僵住了。
刚刚放下的心又被浸入了深潭，一片冰凉。
他不用低头去看脚下，因为余光已经瞥见了下方那越来越盛的金色光芒。
老干员摇了摇头，掏出一根烟卷放在嘴里。
末日啊，来，给我点个火吧。
